從日本高松機場出來後,經歷了幾個小時的奔波,我終於坐上最後一趟開往津和野的列車。不同於日本新幹線的現代與高速,老式的紅皮車廂、墨綠色座椅,無不透露著這列火車的年代感。
隨著窗外的景色逐漸從民宅街景變成漫山紅葉與田地,我知道,此行的目的地馬上就要到了——津和野,一座只有7000多居民,被群山環繞的小鎮。
往津和野路上的窗外景色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不同於一般的日本鄉村,津和野駐紮著一些從大城市移居而來的年輕人。他們中不少有海外留學的背景,也有人曾在東京、京都等地過著白領生活。 2018年11月,在x++間隔遊團隊的幫助下,我在津和野停留了4天,拜訪了當地的移居者,希望能深入了解日本鄉村生活的現狀,並嘗試回答這些年輕人為何選擇津和野。
不真實的津和野
津和野——這座被稱作「山陰小京都」的古老小鎮,是日本文豪森鷗外和啟蒙思想家西周的故鄉,也曾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因旅遊觀光業而繁榮一時,但之後隨著旅遊業沒落,經濟逐年蕭條。
1960年代開始,日本鄉村的年輕人大量湧入東京、大阪等大城市工作。年輕人口的流失使不少鄉村面臨財政危機、「地方消失」等困境。據《人民日報》報導,日本的民間機構日本創成會議曾在2014年發布報告稱,至2040年日本將近半數的地方,年輕女性(20-39歲)人口將減少逾半。更有預測表示,到2040年,全日本將有近900個小鎮和村莊「消失」。
津和野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在這座街道精致整潔、生活設施配套齊全的小鎮上,常年人煙稀少,大部分商店的經營者已年過半百。
「很多小店的經營者都是子女在外地工作的老人。一旦他們倒下,店鋪也就會跟著倒閉。」此行的日語翻譯郭傳灝告訴我。
為了緩解這些鄉村問題,日本政府近些年也出台了不少政策,倡導年輕人「歸隱田園」。比如鄉村生活的住宅補貼、「故鄉稅」制度、免費送房等。這些政策的確產生了一定積極影響,選擇從大城市移居鄉村的年輕人開始逐年增多,根據日本總務省去年的調查顯示,20歲至30歲的年輕人中,有42%表示有興趣移居農村或漁村。
站前的津和野街景
初到津和野,看到那些精致的街道和建築時,我一度懷疑,這里是否真的是鄉下。一座不到1萬人口的小鎮,卻有美術館和民俗資料館,還會不定期舉辦展覽和音樂會。這讓我感到十分不真實。這種不真實感,隨著見到越來越多的移居者,在此後幾天變得更加強烈。
他們中有人出身東京,因為喜歡當地人與人之間的「溫度」,而選擇留下來從事地方觀光業的推廣工作;有人曾在聯合國實習,感到行政類工作太枯燥,來到津和野創立了自己的野豬肉品牌,還靠一己之力把野豬肉賣到了東京的高檔餐廳;還有人畢業於美國名校,出於對日本教育制度的不滿,入職了津和野當地的高中,領著微薄的薪水,做自己想做的教育創新。
津和野的每一個移居者身上,都有著不凡的人生經歷,幾天的探訪結束後,我試圖將移居者們「選擇津和野的理由」進行了歸類整理。
用故事推廣觀光
這次行程中,宮武優太郎負責了當地的全程接待。
移居者宮武優太郎
宮武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大學畢業後在長野某個鄉村旅館實習的經歷,讓他愛上了在自然里工作、與樸實的鄉村人建立羈絆的感覺。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從事向都市人宣傳鄉村的工作。
2015年秋天,宮武在朋友的推薦下來到津和野,知道了當地一個叫founding base的公司,里面有很多從大城市移居而來的年輕人,從事著地方振興的工作。
「我在那里遇見了很多人,他們都比我厲害,也在這里工作得很開心。」
在津和野,founding base 是一個「交通樞紐」般的存在,很多大城市有想法、有志向的年輕人,都通過這個組織與津和野產生了奇妙的聯繫,比如在當地創立野豬肉品牌的女孩栗原紗希和在當地從事教育創新的牛木力。
出於對founding base的喜歡,2016年春天,宮武離開東京,在這家公司的介紹下,成為津和野觀光事業的推廣員。他開始一家家探訪有故事的當地人:古橋酒造家的老板、福田花藝的奶奶……並把他們的故事一一寫進了宣傳手冊和官方網站里。
在津和野兩年多的時間里,宮武通過這種方式,與當地人建立了密切的聯繫,也吸引了越來越多外地人來到津和野旅行和生活。如果問他:「是什麼讓你拋棄了東京的一切來到這里?」他會回答:「人與人之間的溫度。」
「雖然我在這里生活,在別人眼里是‘寄人籬下’,但不管是我成功的地方,還是失敗的地方,當地人都會接納,並給我加油。但在都市的話,誰也不會看我,總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宮武說。
創新教育的起點
津和野是一個歷史悠久、風景優美的小鎮,不論自然資源還是歷史文化,都有一定的開發空間。因此,有不少人來到這里從事歷史研究、農林業調研、教育創新等項目。從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畢業後,來到津和野高中做教育創新的牛木力就是其中一個。
移居者牛木力在津和野高中前
牛木力在美國讀完城市規劃的本科後,發現自己對這個專業並不感興趣,迷茫之際,他開始思考日本的文化和歷史對教育產生的影響。
他認為,「墨守成規」和「不能和別人不一樣」這些日本成人社會的隱形法則,對教育產生了負面影響。而他本人,也是這種「法則」的受害者——學生時代,他的哥哥因為在學校不合群,而選擇了長期不上學,最終因心理問題自殺。
哥哥的去世對他產生了莫大影響。他放棄了原本想讀的醫學專業,經歷過一段時間的迷茫後,最終轉行到教育中來,期望尋找一種更合理的教育方式,讓更多日本學生從「條條框框」中走出來。
確立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後,牛木力在大學教授的推薦下,根據自己的教育構想,給津和野高中的負責人發了一封郵件,寫下了自己關於創新教育的一封企劃書。沒想到,學校負責人不僅認真讀完了所有資料,還做了一些筆記回復了他。
「我感到非常吃驚,收到回信的那一刻,我覺得這里就是理想的教育地了。如果我在這里都不能做到我想做的,別的地方就更不可能了。」
牛木力的在津和野高中的設計的教育課程
現在,牛木力在津和野當地的高中採用了非常先鋒的教育方式給學生上課:帶他們去見不同類型的成年人,感受不同職業的生活狀態;去農場接觸動物,感受自然與生命;還有一些和服時尚課、河川生態調查課等。
他希望學生們能通過他設計的這些課程,用自己的五感,去感知這個世界。
創業的困境
更優的自然環境、更低的生活成本,是一部分日本年輕人選擇在鄉村創業的原因,而且創業項目多與鄉村有關。
在津和野的諸多移居者中,野豬女孩栗原紗希是知名度較高的一位。她有著光鮮的海外留學背景和聯合國工作經驗,卻在經歷日本311大地震的救災工作後,決定回國創立自己的野豬肉品牌,重振鄉村經濟。
移居者野豬女孩栗原紗希
她在津和野創立了名叫「blue boar」的野豬肉品牌,從逮野豬、殺野豬到野豬肉冷凍和售賣,都是自己一個人完成。
反差強烈的身份對比和大膽的做事風格,讓她在當地小有名氣。有些人支持她,也有人不看好她。即便如此,她還是靠一己之力,把野豬肉銷售到了東京的高檔餐廳,甚至還被日本的電視台報導過。
此次探訪栗原紗希的過程中,她面容憔悴、電話不斷,說起話來語速飛快,看上去是個被時間追趕的人。
當初那個「振興地方經濟」的宏偉目標,在她被卷進創業的漩渦後,成了一個聽上去十分遙遠的夢想。因為僅僅是忙自己的創業,就已經焦頭爛額了。
沒有時間考慮其他事情,也沒有後路可退的栗原紗希,和大都市的創業者一樣,在日本鄉村過著爭分奪秒的快生活。
她在津和野的移居者中,是一抹獨特的風景。
歸隱田園的想像
逃離大城市的高壓和擁擠,在鄉村過歸隱田園般的慢生活,可能符合大多數人對移居鄉村的想像。
在津和野和隔壁的山口縣,確實有一群人,無法享受城市生活,而選擇了移居鄉村。他們曾在大都市生活過一段時間,發現相比城市的繁華,更喜歡鄉村的寧靜。北京人郭傳灝是此次行程的日文翻譯,他曾經按照父親的想法赴日留學,卻在結束學業後,選擇了留在津和野附近的縣城山口縣。初到山口縣時,他既不會務農,也沒有其他可以生存的技能,只能靠在當地打零工維持生計。
郭傳灝向來訪者講述他移居日本鄉村的故事
後來隨著x++間隔遊在日本開展,他有了一份日語翻譯的工作。在此之前,他還自學了羊毛氈手工,在大山里的一座廢棄小學把其中一間教室,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在日本鄉村,如果沒有穩定的工作,也不會務農,就需要同時打幾份零工生活。這里的人在享受大自然的同時,也時常要考慮下個月的收入從哪來。」
郭傳灝在大山里的工作室
某次探訪完採訪對象回去的路上,郭傳灝告訴我,移居鄉村並不意味著「生存完全沒有壓力」。移居者如果沒有一項即使在鄉村生活也可以帶來收入的技能,經濟上依舊是不穩定的。
重振鄉村,掙扎還是改革?
四天的探訪行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前往鄉村生活,給小地方注入新的活力,聽上去是一件十分有社會意義的事。那麼,日本當地對這種意義又怎麼看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聽到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
一位參加x++間隔遊團隊的團員告訴我,他在日本的大學教授認為,在當事者自己看來,「重振鄉村」也許是一件十分熱血、有意義的事情,但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在無法避免的歷史趨勢中掙扎。人口老齡化和鄉村的衰落已成定局,並不會在短期內得到改觀。
另一種說法來自郭傳灝,他認為,就像任何一場改革的開始,總有守舊的反對者,也總有樂於嘗鮮的支持者。
他說,並非所有本地人都支持重建當地經濟,甚至有不少當地人認為,從大城市來到鄉村生活的移居者,是一些在大城市混不下去的失敗者。但在郭傳灝看來,那些仍舊在為「重振鄉村」而努力的移居者,都是偉大的改革家。
他用了「偉大」這個詞,著實讓我有點驚訝。讓我想到日本瀨戶內海上那些藝術的小島,在被倍樂生公司邀請的一些藝術家改造前,也瀕臨消失,這些年卻因藝術帶動旅遊業的發展,重新進入國際視野。
山口縣山上的景色
「重振鄉村」,終究不是僅靠一些人的力量就能完成的事,但只要還有人在為之付出努力,讓越來越多人了解鄉村,從而吸引更大的組織和機構介入,也許挽救那些面臨「消失」的鄉村,也不是一件不可完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