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年底的時候,有著「中國獨立電影教父」之稱的張獻民老師公布了自己「一個人的電影節」計劃,他向全國的電影作者發起征集,一個月的時間,他收到了300多部獨立作品。
在這300多部作品中,張獻民老師挑出兩個片單,一個是成熟導演推薦作品,另一個是新導演推薦作品。
而《合群路》便是「年度新導演十佳作品」之一。
與片單上的其他幾部影片相比,這部《合群路》顯得最難被定位,它好像沒有那麼藝術,也沒有那麼現實,它更接近於類型。張獻民老師把它歸為「喜劇」,但導演羅漢興自己卻認為,這是一部「科幻片」。
那這一定是我見過的最小成本、最小規模、最現實意義的「科幻片」。
這讓我聯想到Chris Marker在1962年用數十張照片剪出的科幻短片《堤》(La jetée),也讓我想起無意看到的馬來西亞新浪潮代表女導演陳翠梅拍的科幻短片《一個未來》。
《堤》劇照
它們之間的共同特點都是打破常規想像。沒有特效,沒有奇怪的外星生物,也沒有高超的科學技術,影片中有的只是發生在日常生活卻不符合生活邏輯的景象。
《合群路》的故事,發生在合群路上。合群路是貴陽的一條著名夜市街,路兩邊有著各種各樣的店鋪。原本期待,在這部影片中看到川流不息、熱火朝天的夜市景象,沒曾想,羅漢興拍的合群路,大多在白天。
合群路的白天,和夜晚有著巨大的反差,就像導演拍的三位「討債者」與想像中的「討債者」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一樣。羅漢興選擇用最不戲劇性、最日常的方式呈現合群路,而他鏡頭掃過的不是烏央烏央人群,而是一個個人像。
《合群路》中,有兩條故事線。一條是以「海歸」肖邦為首的三個青年依靠幫放貸者「討債」創業,另一條則是一個11歲的董瑞,想要追求一個同班姑娘。
這兩條故事線因為一張做了記號的100元,產生了交集:董瑞想要嚇退情敵,認為肖邦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黑社會」,於是委托肖邦的弟弟給肖邦帶去100元,算是對肖邦的「創業支持」。而這被流通起的100元,將這個城市社區人像串聯在了一起。
這些人,似乎都可以在我們身邊找到,但是導演將他們「陌生化」處理了。「陌生化」不是指非日常,而是反日常。將日常生活中確實有的景象、人們確實會說的話「放大」,比如國外留學回來的高材生選擇的創業是幫別人討債,一個11歲的孩子天天看成功學、滿口社會評議,註冊完所有的貸款APP就可以免費領取到8000多塊等等。
我們既可以說這樣造成的是一種錯亂感,也可以說是一種荒謬感。而這種荒謬,或許就是羅漢興所說的「科幻」,在1個世紀之前的人眼中,我們現在的生活可不就是荒謬而科幻。
影片中,最有科幻實感的恐怕就是這一幕,三個人穿著白色大衣,因為剛從裝了熒光燈的暗房出來,衣服會反射出熒光,嚇得歸家的孩子大喊,「外星人」。
而這一幕,聯繫起之前的劇情,荒謬感更顯突出。
乍看之下,這是一個關於「討債失敗」的故事,但實際上,這是一個關於城市迷茫的故事。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個故事,字里行間,寫滿了「錢」。
貴陽是一個近些年被重點發展的三線城市。貴陽的1.5環,也就是合群路附近,有一個剛開發沒多久的樓盤,叫做花果園。花果園那里有好幾棟特別高的寫字樓,寫字樓的某一面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酒店、酒吧招牌。
我聽貴陽當地人說,前些年因為這里拆遷,好多人一下子拿了好多錢,都成了暴發戶,「幾百萬、幾千萬放手里不知道怎麼花,消費起來兇得很。」
張獻民老師說,他征集到的作品中,來自貴州、浙江的特別多。他還說,這些作品,都在呈現出一種「獨立電影中產階級化」的趨勢。我想,這一定和城市的發展變遷有著莫大的關係。
就好像中國最早的獨立電影發源在北方,因為那個時候北方城市更早地開始工業化,城市發展一旦被推動,就一定有在推動下產生的「落差」與「邊緣化」。那個時候,創作者的攝影機對準了「無產階級者」,他們成為那個時代的縮影。
新世紀後,尤其是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大城市的現代化轉型已經完成,而二、三線城市開始加快步伐。成長在家庭條件還算不錯的新生代,85、90後們,他們天生浸泡在「準中產」的環境下,而他們,也必將成為今後的中產階級者。
他們開始注重內心的傳達,注重人與社會的關係。從無產階級的流亡,到中產階級的迷茫,他們在思考,存在之意義,生命之張力。
說回《合群路》,這個發生在貴陽的故事,荒謬的外表下,透著城市生活的迷茫。它的荒謬,不是《發條橙》般的肆意狂狷,也不是蓋·里奇、昆汀般的隨性而為,而是一種意外的冷靜與克制。
一場煙花,為合群路上添加了一絲浪漫;一個書店,成為了合群路上理想主義的聚集地。影片的最後,換上「文青標配」牛仔襯衫的肖邦,開了一家可以免費借閱書的書店,在這座充滿了消費欲望的城市之中,這座書店的書是否會「有去無回」,這座書店是否又會成為烏托邦式的幻想,我們不得而知。
就如張獻民老師的評價,「這個片冷嗖嗖的,笑起來有點費牙」。當我得知,羅漢興導演讀的是紐約電影學院,但讀到半途深感不爽便回國的事情後,我突然明白,哦,怪不得影片男主角肖邦是這樣。這個片子,不是奮青式的批判,而是帶有嘲弄般的思考。
嗯,這個片子在年末的時候,趕上了我個人的年度十佳處女作。
12月17日(也就是明天),這部影片將作為北京青年影像展的開幕片在資料館藝術影院放映,希望你們也不要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