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今早的話題,聊聊《大象席地而坐》。在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的一年多之前,我就已經聽說過胡波這個名字了。那時候他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因為他生前的籍籍無名,也因為他是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結束生命的,人們對於這樣的悲劇人物,通常也就是嘆息兩聲作罷,用不了多久就將之淡忘了。
胡波再次走入人們的視線,都是因為他生前唯一的一部電影長片——長達四小時的《大象席地而坐》。它不但為他摘得了最佳劇情片的頭籌(盡管這屆金馬獎佳片頻出),而且還為他本人贏得了最佳改編劇本獎。據說大名鼎鼎的李安導演親自將獎杯送到上台領獎的胡波母親的手里,還給了這位不幸喪子的母親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沒有看到金馬獎的視頻,不過憑想像也知道,那一定是一幅非常動人的畫面,可惜這一切,胡波都已經看不到了。
人們常常說,人生苦短,幾乎每一個人都經歷過至少一次對生命感到絕望的時刻,可是那些比較堅強的人,咬了咬牙,扛過來了,也就迎來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這是幸運者,而不幸的,總是那些神經比較敏感脆弱,承受不住打擊,看不到希望的人,他們沒能堅持下來,就此結束了生命。
可是,這個世界往往就是這麼荒謬,胡波去年10月份以無名者的身份離開這個世界,而轉過年來的2月,他的遺作《大象席地而坐》,獲得了第6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接下來又過了大半年,這部作品再次得到華人地區最具影響力的台灣電影金馬獎的認可。
看到這些,誰都會忍不住替這位生命戛然而止在29歲的才華橫溢的年輕導演感到惋惜,假如當初他再咬一咬牙,忍耐過去,扛過最黑暗的時刻,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他的人生從此也會變得不同。
可是,人生真的會有「如果」的選項嗎?生命又怎能再重來一次?就算是把時間倒退回當初,胡波真的是因為一念之差才做出錯誤的選擇嗎?重來一次,他是否就能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因為如今獎項加身,胡波終於擺脫了無名之輩的身份,人們開始重新搜尋他的名字,開始追溯悲劇發生的源頭。兩次高考失利,又連續考了兩年,終於進入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在大四那年他就嶄露頭角,參加了「畢業聯合創作」,並且成功申請到了導演系和影視技術系的資金。創作力旺盛的他一共提交了六個劇本,其中四部是他喜愛的藝術片,但最終被選中的,是另外兩部驚悚懸疑類型的商業片。他的人生在此時已經顯露出了端倪。因為拒絕投資方加床戲的要求,胡波的劇本最終沒能被拍成電影。
除了熱愛電影之外,胡波首先是一個熱愛文學的文藝青年。從2014年起他就開始在一些網路平台發表短篇小說作品,2016年,他的中短篇小說《大裂》(也就是《大象席地而坐》的劇本原型)獲得了台灣第6屆世界華文電影小說獎首獎(多麼諷刺,胡波的才華總是先得到彼岸的同行認可),同年,胡波帶著自己創作的《金羊毛》劇本參加了FIRST青年電影創投會,最終入圍電影計劃。2017年2月,以《愛在櫻花盛開時》(想必是為迎合市場喜好而取的名字)開始拍攝,由「著名導演」王小帥擔任監制,這是胡波的電影處女作。
從拍攝這部電影開始,胡波的悲劇開始一步步被引向高潮,在他死後,人們不知從哪兒挖出了電影拍攝結束後王小波發給胡波的簡訊,要求他迎合市場需要,將片子剪到兩小時之內,而胡波堅決不剪,他希望保留完整的作品,將之呈現給觀眾。王小帥對此提出了強烈的反對,甚至不惜口出惡言,毫不客氣地將胡波的堅持稱為一種「病態」,並建議他去看醫生。
於是人們紛紛指責王小帥,認為他才是導致胡波自殺的罪魁禍首。怎麼說呢,我倒不這樣認為。在大概了解了胡波的故事之後,我只能說他是一個心理承受能力較差,頗為稚嫩的理想主義者。真正殺死他的是這個現實的世界,與他過於執著乖僻的性格,王小帥的那「致命一擊」,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你說他錯了嗎?可是換一個角度來說,導演是創作者,但作為發行方,必須要考慮市場的反應,如果影片時長過長,又是出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導演之手(我雖然沒有機會看到電影,但據看過的人講,這是一部很「喪」也很難看下去的電影),你很難想像將它原封不動地推向市場,將會有令人樂觀的結果(姑且不論是否真有這樣的可能性)。
就算王小帥當初堅定不移地支持胡波,想法設法地說服院線,使四個小時的《大象席地而坐》得以和觀眾見面,票房差到一塌糊塗應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吧。到了那個時候,誰又敢擔保這樣的打擊就是胡波所能承受的?
今早在討論這個話題時,我突然生出很多感慨,就是這個支持胡波拍電影,最後又將他逼向死路的王小帥,曾經也是一名「藝術片導演」,在他的電影得到觀眾認可之前,他想必也有過和胡波類似的經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胡波就好像是當年滿懷理想,意氣風發的他自己。如今,他「成名」了,為什麼又會反過來打擊這個年輕的自己呢?
對於理想主義者來說,妥協是否是成功的唯一途徑?假如不,結局難道就是死亡嗎?那麼在這個價值觀扭曲單一的世界,成功,究竟是否是一件好事?胡波自殺,也許正是因為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隱隱預見了自己的未來,「成功」之後,變成另一個王小帥,再去打擊尚未成功的自己,逼他們學會向現實妥協。
胡波像每一個人一樣,害怕失敗,但是也許,他同樣懼怕成功,不是嗎?在一個人的心里,究竟是得到他人認可更為重要,還是保留獨特的自我更為重要呢?這是我們面對世界不得不思考與糾結的問題,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個選擇。
我常常會忍不住想像自殺者的內心世界,他們對這個世界該有多麼絕望,以至於寧可放棄寶貴的生命。他們究竟是勇敢者還是怯懦者?如果你活得夠久,也許會覺得,活下去其實是更難的事情,更需要勇氣。可是我們又不能嘲笑一個敢於放棄生命,向世界說「不」的理想主義者。因為這樣的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少了。
無論如何,想到這個年紀輕輕就告別世界的那麼有才華的理想主義者,我還是忍不住感到痛心與難過。我寧可認為這是世界的錯,而不是他個性太執拗與軟弱,又或者每一個有才華的人都有這樣致命的缺陷吧。他們不善於和世界共處,只適合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