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忠: 1988—藏地影像

張建忠自述：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後兩年，為獲取藏地民俗影像，本人多次深入藏地拍攝。從冬季到夏季，又從夏季到冬季。兩年的春節都遠離故鄉，深入藏地為影像的留存卷片、聚焦、按快門。冬季的藏地異常寒冷，按快門的手指僵硬著，但那一瞬間的咔嚓聲依然頻頻響起。餓了，從懷里掏出早上揣進的鍋盔，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一群流浪狗眼巴巴的望著，我猶豫了一下，掰下一半塞進懷里，將另一半分成大小不一的小塊分撒給它們，這一舉動立刻贏得了路邊朝拜藏族民眾的讚揚，也為拍攝贏得了默許。今天，當我整理這些30年前的影像時，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幾乎能記住每一張拍攝的經歷。這些影像載錄了30年前那段歷史的片段，現在作為證據呈現給今天的觀者，讓他們做出自由的評價。

作品集

尋常的力量

——觀張建忠《藏地影像》

近些年，「去西藏」、「去西藏」，越來越多的人湧向西藏。為那里的奇異風光、神秘人文所吸引，人們去觀光、去探險、去體驗，帶回了無以數計的藏地影像。布達拉宮、佛塔、轉經筒、經幡、聖山、聖湖、藏民、朝聖等成為記錄西藏影像的常規元素，這些典型符號不斷地刷屏，不斷地被重復，塑造了當今流行文化中關於西藏的大眾記憶。真實的西藏，有著悠久厚重人文蘊含的藏地文化和民生，反而淹沒在了越來越多的符號化敘事中，被遺忘。

這組拍攝於上世紀80年代末的珍貴照片，令人驚喜地呈現了那個時代藏民的日常生活、勞作以及宗教信仰，還原了最真實的藏地民生。30幅照片看下來，每一張都給人帶來心靈撞擊：影像本身看似極其平實，記錄的是藏民綿長歲月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勞作和生活片段。但是，這些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場景又無形地透著股動人的力量，這力量來自於藏地民生中厚重的歷史蘊含和精神積淀，而這份厚重就融註在影像中藏民的形貌舉止、生活常態之中。

照片中沒有我們常見的西藏經典符號，如布達拉宮、經幡、佛塔、唐卡等等，有的只是人——生活在藏地的人。照片以豐富的影像語言記錄了藏人的勞作、休憩、趕路、敬拜、圍觀等日常生活，反映了這塊土地上，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我內心的融洽關係與深刻對話。這組照片的第一個特點是，特寫較少，中近景和大全景的群像居多。群像組合呈現了親情、情侶、夥伴、工友等多重關係，年齡性別組合也各有差異，可謂涵蓋了人們社會關係的多樣性，縱觀這些群像組合，無論人們是在休息還是在勞作，他們的神態和舉止都表現得十分平和、自在、從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呈現出一種簡單直接的默契。照片的第二個特點是，對藏民生活的自然環境進行了全面真實的呈現，表現了藏地人與自然的真實關係：天高地闊、綿延的遠山，乾枯的原野，泥濘、兀自橫在空地上的樹幹，石頭壘砌的房屋，風蝕的土牆，簡陋的爐灶……照片記錄了那個時代藏地民生簡陋、艱苦的真實狀況。此外，照片中人們的服飾也真實呈現了藏人與自然的融合關係。人們穿著翻羊皮襖，甚至少量虎皮，粗糲皮草的紋路和蜷曲羊毛的質感，讓人似乎聞到了皮毛的氣息，這樣一種混合著塵土和牛羊皮草氣味的生活構成了藏地民生處境。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上，藏地民生就是一個靠山吃山，順任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狀態。 照片的第三個特點是，記錄了人們日常朝拜和觀看曬佛的情景，呈現了藏民宗教生活的真實狀況。朝拜和對佛事的關注，實際上是藏民對自我內心關照的一種方式。信仰是關乎人的靈命的生活，以敬拜和崇仰來施行。對於藏民的信仰和精神生活，攝影師並未像多數影像呈現的那樣，凸顯宗教信仰的儀式感。而是將鏡頭對準了宗教生活的常態，通過特寫和中近景來加以記錄，既表現藏民對精神生命的極致追求，也表現浸透到日常生活、變成一種生活方式的藏民的信仰常態。一男一女兩張特寫照片，拍攝角度非常獨特，都是抓拍人物低頭捂臉的一瞬間，人物的臉部沒有出境，突出的是人物的衣著、肢體和神態。兩張照片中人物衣著粗糲簡樸，肢體蒼老羸弱。男性的那張，額頭的皺紋扭曲，一道道，似有無窮苦楚，然而，從他捂臉的粗黑手指間滑下一串佛珠，光亮圓潤，仿佛在撫平心頭的褶皺。女性那張，兩手攥住高高的手杖，頭埋在兩手間，蒼老羸弱的肢體似乎已無法站立，然而，牢牢抓住手杖的雙手和高高直立的手杖被凸顯出來，如此堅韌，如此有力，老人不願在敬拜的途中倒下，顯示出精神追求上的虔誠和執著。這兩張照片完美呈現了藏民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反差以及二者在其生命中的和諧統一：世俗生活簡陋質樸與信仰及精神生活純粹和極致追求的統一。照片還真實記錄了藏民將宗教信仰浸透到日常生活，變成一種生活常態的情景：那些一邊牧羊一邊雙手合十敬拜的小夥伴；那些舉家圍觀曬佛盛況的家庭，那些搭伴轉山的人群……都呈現出藏民精神生活與世俗生活融為一體的生活景觀。

藝術有兩種形態，一種是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去呈現生活，一種是按照我們希望的樣子或我們想像的樣子去表現生活。關於藏地的影像，我們看了太多人們想像的或希望的關於藏地的表達，今天，我們終於看到了按照藏地本來樣子呈現的影像。攝影師的這些照片真實感人，有厚重的歷史感和豐富的文化蘊涵。能達到這一點，首先跟攝影師的文化理念和藝術敏感分不開。我們知道藏地的魅力來自於它悠久、厚重、獨特的文化，而這種文化就蘊含在藏人的勞力、生活之中。攝影師深諳此理，將鏡頭始終對準藏民的生活常態，敏感地捕捉那些帶有生活氣息，又具有豐富意蘊的畫面；其次，還與攝影師將自我真正融入到對象生活的真誠態度分不開。攝影師不是高高在上，不是他者獵奇，而是懷著理解，融入的姿態進入到對象的生活。正是這一態度決定了攝影師鏡頭下，藏民的笑容是如此地淳樸動人，藏民的敬拜是如此地真實和厚重，藏民的日常起居是如此地親切、自然、有趣……這就是照片難能可貴的一種尋常的力量吧。

（中國地質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 彭紅燕）

張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