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的電影，為什麼總發生在晚上？

不知道各位注意到沒有，王家衛的電影很少出現室外白天的鏡頭。

我沒做過統計，王家衛每部電影中室外白天的鏡頭占到多大比例，但在我的印象中，這個比例是非常少的。第一部《旺角卡門》也許最多，那時王家衛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影像風格和體系。此次重映《阿飛正傳》，我在電影院特別留意了這點。

室外白天的鏡頭有一些，但也很少，加在一起恐怕不會超過十分鐘。對於一部講述現代城市中男女情感故事的電影，肯定酸少的了。

我們平時說的「王家衛電影」正是從這部電影開始，此後王家衛電影表現的主題和風格在《阿飛正傳》里都有了。後續的任務是怎麼把這張餅攤得更大更精致。如果說這部風格肇始之作中，室外白天的鏡頭已經不多，之後的電影肯定會更少。

前幾年看《一代宗師》的時候，我特別留心過，想驗證下發生在室外白天的鏡頭到底有多少，看完發現其實就幾個，基本可以算沒有。除了一些敘事安排必須在室外拍，基本上所有鏡頭都發生在室內，而且往往是在晚上。

為什麼王家衛的電影總發生在晚上，而且往往是在室內，有時還要下起綿綢的小雨？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從我們自己的親身經歷中找到答案。相信大家都有在大城市生活過的經歷吧，這個大城市呢，不要是北京這樣的北方城市，一年也下不了幾次雨；而是一座南方的城市，比如杭州、福州。

如果你在這樣的城市生活過，你肯定有一種強烈感受：整個城市最好看的時候肯定是在晚上，尤其是下過雨後。

不是白天，也不是雨中，一定得是下過雨的晚上。趨同化的建設使得中國城市在白天看起來大同小異，雨中城市又給雨擋住了，而且非常令人難受。廢除是毛毛雨或小雨，不然別在雨天出門。下雨的白天也不行，一定得到晚上，雨過之後。

這個時候你從家門走出去，坐上一輛公車，你會發現城市從來沒有這麼美過。

尤其是坐在車里，透過被雨水沖刷過、仍然殘留著雨漬的玻璃窗，看見變幻出絢麗色調的城市，你會感覺如同處身於電影中。大家如果不相信，不防選擇一個雨後夜晚，坐車出門溜一趟，你肯定會被驚到。像我生活在杭州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雨後坐上一輛公車，一邊走一邊看窗外的城市風景，如同一場「流動的盛宴」。

如果大家有與我相似的體驗或感受，那麼「王家衛的電影為何總發生在晚上」這個難題似乎已經引刃而解。

因為只有到了夜晚，城市才點綴起五彩燈光，才有霓虹光影。同樣也只有到晚上，等一切都自然暗沉下來之後，人為打「光」才可以派上用場。電影正是一門用光的藝術，王家衛深諳此道。

選擇室內也是同樣的道理，空間可以通過光創造出來。尤其是當你想創造一種曖昧的情欲空間的時候，光派上了真正的用場。夜晚的城市難道不像是地球在拉下夜幕後形成的一處室內空間嗎？兩者的道理是一樣的，都可以創造性地使用光，通過光影創造出獨特的影像，與日常影像脫離開來。

王家衛獨富個人色彩的影像便這樣誕生了。通過霓虹燈光和人為打光，不僅創造出了最具美感的城市空間，同時能以光留在膠片上的細膩質感呈現深陷複雜情欲關係的男女。

雨水在王家衛電影中的不可或缺，源自同樣的創造需要。光加水，調和出了曖昧、濕潤的情欲影像。這是王家衛電影之所以迷人的重要原因。濕度，總與情欲緊密聯繫在一起。濕，即詩。

大家不妨想像一下，如果《花樣年華》的大多數鏡頭髮生在室外白天，情況會怎麼樣。還會有那來自於情感的曖昧與迷人之感嗎？我想不會有了，即便下再多再大的雨，影像也很難變得黏稠起來。故事也會像大部分愛情電影那樣，陷入老套的模式之中。

觀眾肯定會把電影和現實世界比對起來，這是逃不脫的。黑白電影轉入彩色電影之後，電影雖然看起來更像現實了，但不一定更真實。

夜，就像黑白色調一樣，逃脫了觀眾對影像現實性的苛責。大家回想一下看黑白電影的感受，是否更願意把它當一件藝術品來看待，現實怎麼樣與影像關係不大。影像是黑白的，現實是彩色的，兩者很難比起來；同樣，當電影中大部分鏡頭都在夜晚拍攝，觀眾很難再將這些影像還原回現實生活。電影可以變為一種風格化的建構與呈現，這也許是彩色電影唯少幾個可以逃離現實但又不會被指責失真的方法之一。

從來不會有人傻乎乎地指責王家衛電影的不真實，說現實中的動作不可能總發生在晚上。會發出這樣問題的人怎麼不先想一下王家衛電影中那些無所事事的角色在現實生活中該怎麼生活下去，這顯然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之所以不會去做這樣的發問，原因很可能就在於夜晚本身已經讓影像變得非現實，再加上調配的獨特風格，日常現實便離得更加遙遠。

王家衛的電影並不因此就是虛假的，它的真實表現在其他方面，比如對現代城市空間的真實呈現和對男女情感狀態的細膩描摹。

由此點看，王家衛繼承了安東尼奧尼的道路。不過話又說回來，安東尼奧尼之後，哪位著力表現男女情感狀態的導演不是循著他的路前進的呢。我想很少，王家衛這樣，婁燁也是如此。

文/把噗（已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