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京輝執導的新版《茶館》劇照。
今年烏鎮戲劇節的開幕大戲,是由本屆戲劇節藝術總監、國內著名戲劇導演孟京輝執導的新版《茶館》。由於這是自去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開始放開《茶館》的版權後,為數不多的新《茶館》排演,同時又是由「先鋒戲劇」導演執導,因此孟版茶館可謂年度最值得關注的國內戲劇,從項目公布的一刻起就吊足了人們的胃口。
10月18日烏鎮首演後,孟版《茶館》又在蘇州和杭州兩地巡演,引起劇烈反響。某種意義上說,孟版《茶館》引發的轟動是巨大的成功,經典重排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能以全新的面貌打破人們對這一塵封已久的作品的既有認知,並引發討論,這一版《茶館》注定將載入史冊。

導演孟京輝對《茶館》所做的最基礎的也是最重要的工作,是將劇本從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剝離出來,放置到一個更廣闊的、更普適的情境架構中;爾後,通過新的材料和新的呈現方式,反過來去逼近原作中蘊含的意義。
語言學家索緒爾曾區別過「歷時性」與「共時性」的概念:「歷時性」強調一個系統發展的歷史性變化,而「共時性」指審美意識能夠在撇開一切內容意義的前提下,把歷史上一切時代的具有形式上的審美價值的作品聚集在自身之內,使它們超出歷史時代、文化變遷的限制,在一種共時形態中全部成為審美意識的觀照對象。

如果一個導演排演《茶館》關注的是中國近代史的發展和北京的地方文化,即使將細節打磨得再精細、考據得再嚴謹,他關注的仍然是「歷時性」;而如果借《茶館》去關注個體在時代中普遍的生存狀態、關注個體在歷史中的處境、關注個體的精神困境,那麼可以稱得上是對「共時性」的一次發掘。
孟版《茶館》屬於後者。

對於這一創作過程,值得商榷的點有很多,但其中最沒有價值的討論,當屬「是否忠於原著」。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哪怕不能接受這一版的文本解構,也會抱有較開放的態度,來面對此次經典的重新演繹。
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這樣的解構,是否帶給了我們啟示?帶給了我們什麼樣的啟示?是否有效地帶給我們啟示?這些「啟示」是陳詞濫調的新瓶裝舊酒,還是獨樹一幟的推陳出新?

可以肯定的是,這一版茶館不是在給出某個具體的答案,而是更關注一種新的思考方式。如果局限在一個文本之中、順著一個邏輯演繹,北京人藝的版本已經將其做到極致。而為了生發出新的思考,這一版《茶館》創作者做的一個重要工作是發散。
發散,是對目標對象的一次頭腦風暴,通過想像、聯想、類比等方法像不同方向擴散,從而打破僵化的思維定式,得到多元的、獨特的結果。

這一版《茶館》首先是文本上的發散。雜糅了諸多不同的文本材料,除了老舍的其他小說作品,還包括布萊希特的詩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片段和海納·穆勒的《哈姆雷特機器》劇本等等。對於原文本,也做了很多發散,表現為對一些細節的關注和放大。
熟悉孟京輝戲劇風格的觀眾,可以從《茶館》中看到許多導演此前其他作品中的元素,《茶館》是導演美學語匯的一次集中展示。以另類的方式重新演繹文本使之產生陌生感,也可以被看作是創作過程的發散工作。

這些手段,不僅僅是觀眾直觀能感受到的舞台美術和演員調度等,還包括對待和處理文本的方式。孟京輝的戲劇作品是注重文學性的——這與許多人對「先鋒」的刻板印象似乎不符合。
孟京輝的大多數作品都以經典作品為基礎,看似對文本大膽地拆解重組,實際上從未消解過文學性,甚至以一種或許觀眾不一定能領會的方式擴大了文學性。換言之,其作品是迷戀於文學性的,是追尋詩意的。

《茶館》也是如此,「文本轟炸」下,觀眾無所適從,因為創作者不再致力於闡釋文本的含義,而是懷著崇敬的態度向文本致敬,將文本赤裸裸地陳列以彰顯其美。
然而,「文本轟炸」自身攜帶了豐腴的信息,諸位看官自選角度自行解讀定有收獲,這對於創作者來說是省事的——我們只負責發散,不負責解讀,好比端上一鍋大雜燴,只要你願意嘗嘗,總不至於餓死。
但問題在於,發散,等於多義嗎?一方面,發散當然等於「多義」。另一方面,發散總是與聚合相配套。發散的目的是在再度聚合之後尋得最優解。

因為「給答案」是很低級的行為,甚至,過於直白地表露出創作者的思路也被看作低級的行為,那麼,乾脆只發散,不聚合。
孟版《茶館》的尷尬之處正是在於:由於有發散但沒有聚合,這些線索散開了,觀眾不再像觀看原版《茶館》那樣可以對全劇有一個總體把握,而只是看到了拼貼了的文本。
孟版《茶館》的發散,是頗具野心的,可惜動了腦筋,沒下足功夫。
當我們將兩個文本放到一起比對,並希望由此產生「互文性」的時候,一定有一個思路明確的邏輯在做支撐。
孟版《茶館》中,可以看到這個邏輯。例如,劇中插入了對當代消費主義(如麥當勞的一段)的刻畫,自然而然地與原著展現的社會生活形成反差,看似背道而馳,卻能在對比中迫使觀眾去思考兩者的聯繫,從而去認識個體與時代的關係,以及人永恒的不以物質條件為轉移的孤獨感和不安全感。像這樣的段落,是有意圖在的,不過落實到觀眾的理解上來,就收效甚微了。
戲劇有義務讓觀眾享受「看得懂」的權利嗎?可以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路徑:一種,是以理性為基礎,強調「靜觀」;另一種,是以感性為基礎,強調「沉浸」。

前者不僅讓人「看得懂」,並且有所思考;後者則不一定「看得懂」,但是通過直觀的震撼引起精神上的觸動。
於是可以發現,孟版《茶館》既想要「靜觀」,又想要「沉浸」,準確地說,在形式上讓人「沉浸」,而在主題上讓人「靜觀」。二者都是好的,但可以得兼嗎?
如果以「靜觀」的標準來衡量,希望看到的是「科學的戲劇」,有發散也應有聚合,觀點不用鮮明但邏輯一定清晰可見;如果以「沉浸」的標準來衡量,則希望形式上更加創新,更加癲狂,更加震撼,同時應剔除多餘的說理,只保留最有力的語言。
《茶館》中孟導再次啟用了現場搖滾樂隊。音樂是最直觀的、最感性的、非邏輯的,圖像和畫面次之,再者是詩歌,最後才是話語。而《茶館》里的舞台美術代表,那個象徵歷史行進傾軋一切的巨大車輪,是意指明晰的;其中用到的布萊希特詩歌,是洋溢著理性的;反倒是作為(原著以外的)台詞的話語,成了最感性的、抒情的、拼貼的、邏輯含混的部分——這一連串的錯位很有趣。
因此,走出劇場,我的腦海中最揮之不去的是Nova Heart樂隊,音樂在這場實驗中保持了最純粹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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