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因「出生缺陷」而被拋棄的嬰兒,甚少出現在主流媒體的報導中,然而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
主筆/馬戎戎

電影《寶貝兒》劇照
導演劉傑戲稱,他的最新作品《寶貝兒》是一部「給觀眾添堵」的作品。他非常清楚,《寶貝兒》不是一部符合當下觀眾口味的作品:「我覺得觀眾現在的口味大家已經非常明白了,你要不就愉悅我,要不就感動我。」在私下的閒聊里,他則講得更為直白:「要麼賣笑,要麼賣慘。」
另一個讓他比較困惑的反饋,是他原本希望通過《寶貝兒》這部電影,讓觀眾關注到中國的「棄嬰」群體:那些因為出生缺陷而被父母拋棄的孤殘兒童。然而,事實上,影片上映以來,觀眾和自媒體大V們,更熱衷於討論在影片中「扮醜」的女演員楊冪。
對此,劉傑說,他現在的態度是:不憤怒,不回應,不解釋。那些給父母「添堵」的嬰兒
劉傑關注到「出生缺陷棄嬰」這個特殊的群體,是在2009年。那一年,他身邊的一個朋友有了自己的孩子。然而,還沉浸在為人父母的喜悅中,醫生就給了他們此生最嚴重的考驗:新生兒患有重度腦積水,醫生給了父母三天時間決定孩子的生死。醫生告知他們,孩子活下來也會有嚴重的後遺症:隨時會發癲癇,或者倒地抽搐吐白沫。
經過嚴肅的思考,劉傑的這位朋友和他的太太選擇讓孩子活下來。之後的10年里,由於這個決定,兩人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於照顧患兒需要巨大的精力和財力投入,劉傑的朋友失去了世界500強企業的高管工作,目前一家人租住在北京的郊區的農民房里。
也是在2009年,在北京的最南邊,靠近河北的禮賢村里,劉傑接觸到了那些被父母拋棄後,按照兒童福利制度被寄養的孤殘兒童。禮賢村是北京福利院定點的孤殘兒童家庭寄養村落,600戶人家,寄養了超過1200個孩子。「這對我來講很震撼,我試圖找到這個原因,為什麼我們這麼愛丟孩子?這麼愛扔孩子?」劉傑說。
真正進入到這個領域後,劉傑發現,一些數字是觸目驚心的。根據2012年衛生部發布的統計數據,大陸新生兒出生缺陷率5.6%,按每年大陸1600萬~1800萬的出生人口,每年新增缺陷嬰兒90萬~100萬人,平均每半分鐘就有一個缺陷兒降生。
而在這全國每年近100萬出生的缺陷兒里,30%在出生前後就死亡,40%造成終身殘疾,只有30%可以被治愈或矯正。
同時,根據2010年發布的《中國兒童福利政策報告》,大陸每年新生兒棄嬰達10萬名。2011年開始,河北、江蘇、陜西、貴州、福建、內蒙古、黑龍江、廣東等省份相繼在省會城市開展收容棄嬰的「嬰兒安全島」試點,這些被遺棄的嬰兒中,99%都帶有出生缺陷。
這些因「出生缺陷」而被拋棄的嬰兒,甚少出現在主流媒體的報導中,然而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
此外,另外一個事實,也非常讓劉傑困惑:在人們的慣性思維里,拋棄有「出生缺陷」的嬰兒,最大的壓力,應該來自「貧窮」。然而事實上,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棄嬰」數字大概是每年5000名,90年代是5萬名。經濟的增長,並沒有帶來棄嬰的減少。自然,在這個時間區間里,另外一個重大的影響原因是計劃生育。但是,仍然有相當一部分嬰兒,不是因為經濟或性別的原因被父母拋棄的。劉傑也希望探討,讓這些父母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除了經濟,還有什麼?
於是,就有了《寶貝兒》的故事。

電影《寶貝兒》劇照楊冪的含金量
《寶貝兒》的女主角江萌,曾是一名因「出生缺陷」被拋棄的女嬰。她患有罕見的VACTERL綜合征,身患多種畸形,其中包括心臟缺陷、脊柱畸形以及無肛症。成年後,她拒絕去領殘疾人證,堅持自食其力,在醫院做護工。一天,她偶然看到了一名男士帶著自己的初生女嬰來到醫院就醫。女嬰也被診斷出患有VACTERL綜合征,而女嬰的親生父親決定放棄她的生命。於是,江萌像「秋菊」一樣對這個父親進行了勸阻,勸阻未遂之後,她偷偷抱走了嬰兒。
「棄兒江萌」和女演員楊冪之前扮演過的任何角色都不同。銀幕里的楊冪操著南京話,傻里傻氣。因為先天的消化系統疾病,膚色蠟黃,滿臉雀斑,頭髮枯槁。腦缺氧導致她智力發育欠佳,表現出來就是腦子不靈光,執拗,一根筋,對自己被拋棄這件事不能介懷。她總想強調:我是健康的,我活下來了……為了證明自己擁有和健康人同樣的權利,她也固執地不去領殘疾人證。
對於江萌這個角色,劉傑是這樣解釋的:「江萌是一個曾經被父母拋棄的殘疾孩子,這也是為什麼她會選擇站在孩子父親的對立面。但她還有一種對抗現實的頑強和倔勁兒。她的視角是一個平等的視角,希望大家對她產生的不是憐憫,而是感受他們這個群體真實的生活與生命力。」
劉傑說,他選擇楊冪來出演這個角色,一是覺得楊冪身上還有「少女感」,另外也是看到了她身上有一種「倔勁兒」。而這種倔勁兒,是和他理想中的江萌相吻合的。
而對於已經功成名就的楊冪而言,她也急需一部有品質的電影,來證明自己明星身份的含金量。
對於楊冪在《寶貝兒》中的演技,網站與社交媒體上的評論目前並不友好,與之前在《找到你》中馬伊琍收獲大量讚美的狀況截然不同。但劉傑認為,這些評論對《寶貝兒》中的楊冪「不公正」。在影片的拍攝過程中,為了磨去楊冪身上的明星氣質,讓她更加接近江萌,從楊冪進組開始,劉傑就啟動了對楊冪的「調教」。他要求楊冪來劇組不能像個明星一樣前呼後擁的,開工的時候也不讓別人過分關注她:「誰敢理她的話,就遭我白眼。我只要跟她一說話就一臉的嫌棄,然後對她身邊那個助理,一個農村來的小姑娘充滿了欣賞。」
劉傑給楊冪設定了一個標準:「你不再認為自己是個明星,能夠從容地坐在馬路牙子上吃包子,無視周圍的人來人往就行了。」到影片拍攝接近尾聲的時候,楊冪終於做到了:一個人在鬧市區街頭坐著,沒有人搭理。真現實,還是假現實?
事實上,《寶貝兒》拍攝了兩遍。第一版用75天的時間拍攝完成,殺青之後,劉傑發現自己有很多問題沒有說到位,又進行了一輪的採訪,之後補拍了17天。目前我們在影院看到的這個版本,是補拍之後的第二版。
劉傑說,第一版可能會更溫暖,更符合大眾對一個有著「happy ending」故事的美好期待。但是他個人,更希望觀眾能看到這一版:不給出答案,不對任何一方進行道德審判,而是展現社會的真實一面,拋出問題,引發社會思考。
社會性話題一直是劉傑作品中的議題。獲得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大獎的《馬背上的法庭》關注偏遠山區民族習性與司法之間的衝突、《透析》折射了「死刑」問題,以及《德蘭》中隱含著藏族特殊的婚姻習俗。
劉傑說,他始終在關注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他認為:讓電影照進現實,引發社會思考遠比解決問題更為重要,何況有些問題至今都屬於「無解」之題。
也因此,他的影片一貫有一種「紀錄片」式的冷靜和客觀,態度克制。《寶貝兒》延續了他習慣使用的手持攝影、自然光、畫外空間和隱藏敘事等視聽語言特色,色調冷清,視覺上也與時下國產電影流行的光鮮亮麗格格不入。
他甚至給了冷血拋棄自己女兒的父親一個自辯機會。郭京飛扮演的那位父親,在江萌的執著下,不得不改變了棄女的初衷,聲淚俱下地自我剖白:不給女兒治療的機會,不只是因為錢,也是深知這樣的孩子前途艱難,不會有正常健康的人生。——這是大慈還是大惡,觀眾自己去體會吧。
其實,最近幾年,劉傑也涉足過商業電影。2016年,他執導的懸疑驚悚片《捉迷藏》公映。這部電影改編自真實事件,將一起搶奪房產的連環殺人案演成一部混雜了心理、復仇、兇殺等多種元素的懸疑驚悚大片,具有濃鬱的類型片氣質。然而骨子里,依然是劉傑對於中國當下貧富分化的社會現實的關注,劉傑戲稱為「夾帶了私貨」。
劉傑覺得,即便在當下一個已經全面商業化的社會里,也還是要問自己一個問題:只是為了賺錢,還是要有比賺錢更高一點的要求?以及,在談論、實踐「現實主義創作」時,是「真現實,還是假現實」。
然而他也明白,真正的現實,和類型電影之間其實隔著一條鴻溝,並不招大眾待見:「生活已經很難了,我為什麼還要去認清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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