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石崗 朗讀:林靜華 配樂:劉戈兵
四十二
我大是在2007年夏天,突然得病的。那一天,我正在西安辦事,突然就接到五姐打來電話,說我大病了,我就著急忙慌往回趕,回到家里,我大已經昏迷了。
五姐說,中午她給大做的魚,大正吃,突然就倒了,她趕忙扶住,她以為是魚刺卡住了,就用手掏出口里的飯,結果,大已經叫不醒了。
我和我的堂弟、姐夫把我大抬上汽車,送往鹹陽的醫院,一檢查,他得了腦梗。
醫院的大夫說,病人年齡太大了,還有沒有必要治?我聽了就火了,撲上去,差點揪著醫生的衣領。我說,病人住院,你只管檢查看病,管什麼年齡大小?我大身體好,他能治好。我的聲音很大,醫生就有點膽怯,急急忙忙給我大治療。我大躺在病床上,鼾聲很大的昏睡著。我就守在床頭,盼著他醒來。
當天夜里三四點,我大突然自己坐起來了,我和堂弟趕快扶著他,他示意要上廁所,我們就扶他進去,我心里高興極了。我大永遠是創造奇跡的人。
此後,他一天比一天清醒,但是,他的氣息已經明顯虛弱了。他過去說話,聲如洪鐘,有時甚至像炸雷,但是,自從他清醒後,說話的聲音已經低沉微弱。
我的姐姐們白天輪流在醫院守護著,夜里我和堂弟守在病床兩側。
我大一天好似一天,但是,住院到一個月的時候,他堅決不住了。有一天,他一個人出門往回走,姐姐們急忙拉住他,他就喊著要回家。姐姐們勸他,他竟然哭了,流了淚。按我們家鄉的風俗,人死了,必須要死在家里,如果死在外面,就不能再進家門了。我想,我大是怕他死在外面,永遠回不了家。
我和醫生商量,醫生說,回去繼續用藥可能效果更好些,住在醫院里,情緒那麼不好,還不利於治療。於是,我接我大出院回家。
我大回到家,心情也平靜下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他決策買的院子里轉了一圈,然後,回老屋,躺在他的床上。
此後,我大基本上就是躺在床上,前兩年,他還算清醒,吃飯、如廁都能自如地去,到了2010年,他已經不能自理生活。
從我大得病開始到他去世的三年里,我的姐姐們費盡心力,日夜伺候陪伴,喂水喂飯,擦屎擦尿,極盡孝道。我大可以算作一個非常幸福的老人了。
2010年8月26日,我回家看望父母,我回去的時候,我大躺在床上,他睡著了。我坐在床邊,用手撫摸他的頭,他依然睡著,我就用手推了推他的身子,他睜開眼,很是生氣的樣子,含含糊糊說,推人幹什麼?說完又睡去了。我當時就覺得不祥,過去,我每次回來,只要推他醒來,他總會笑著問回來了。這一次,他很生氣我推他。是不是,我們的父子緣分已經到頭了?
2010年8月31日中午,我和趙保玉廳長、戲曲家楊巧言大姐陪習仲勛老的秘書張志功先生吃飯,飯菜剛擺上桌,就接到我五姐的兒子、我的外甥打來電話,他說,他爺,也就是我大走了。
我聽完一時反應不過來,人都是這樣,當巨大的悲痛突然來臨的時候,開始幾分鐘,你總是回不過神來。幾位老人見我神情不對,就很關心地問,我說,我大死了。我自己的話,才提醒我,這個幾十年以來常做的噩夢,今天終於來了。我大死了!
我把拿在手里的筷子丟在桌子上,也不與人道別就慌亂地往出跑。趙廳長追出來喊,不管多大事,穩住神!
我幾步跑到汽車前,但是打不開車門,趙廳長這時追來了,他說,不要開車,還有什麼親戚,趕快叫來開車。我才想起叫我大姐的兒子來。
一會兒,我的大外甥開車來,拉我回去。在路上,我說我成了沒大的娃了。我不由得淚流滿面,大聲哭泣。
等我回到家,撲到我大床前,見我大雖然昏迷,卻有氣息。這時候,我兒子也趕回來,他伏在爺爺身上,不停地呼喚,我吃驚地發現,每次,我兒子呼喚的時候,我大的手指總是在動。
這個細微的動作,再次喚起我救活父親的希望,我急忙給在醫院當院長的同學賈亞薇求救,一會兒她派醫生來,醫生全面檢查完說,沒有希望了,腦梗再次復發,大腦已經死亡了。
我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只能看著我最心愛的人向死亡走去。
此後,我母親做主,將我大抬到正屋,我和我的姐姐、姐夫、堂弟們日夜守護者。
我大不斷出汗,發燒,他鼾聲很響的睡著,三四天後,他的喉嚨里不斷有痰堵塞,我就給他吸出來,還不斷喂水給他喝,六七天後,再喂水,他已經不能下咽了。
2010年9月6日下午2點50分,我大在猛吐幾口氣之後,停止呼吸。我和我的姐姐、姐夫、堂弟全部跪倒在床前。
接著是停靈七日,是心如刀割般地祭奠告別,我每天望著我大的遺容,心里想,很快就要陰陽兩隔,從此再無相見之日,兒子再也聽不到你關愛的責備和深情的問候了。
我大和我媽(1987年)
在我大安葬的前一天晚上,我媽親自來到我大的遺體前,仔細端詳我大的容顏,給我大整理好衣冠鞋襪,我知道,她是來最後一次向她的愛人,這個一生令她牽掛,令她疼愛,也令她鼓舞驕傲的男人告別的,她自從18歲嫁給我大,一起走過66年歲月。這其中,有多少愛憐,有多少辛酸,有多少相濡以沫呀!
2010年9月13日,我大的葬禮舉行。我和我的姐姐、姐夫、同事、親朋、我大的子孫200多人送葬,我家門前的街道上擺滿了花圈、花籃。鼓樂震天而響,哭聲撼地而動。
我給我大念了祭文。祭文說:
伏惟,先父生於民國七年農歷十月十四日,於公元二零一零年農歷七月廿八日瞌然長逝,享年九十四歲!
不肖男崗率眾姐及親友泣血頓首,伏於靈前,為父祭告諸神,祭文曰:
天地玄黃,父為乾綱,乾綱崩壞,天傾四維。
嗚呼我父,自幼成孤,三歲喪父,隨母東渡。
十二勞作,十三學藝,備嘗辛酸,遍受辛苦。
生逢亂世,四處飄零,父不喪志,維持生計。
青年成家,養有五女,兼有幼子,力弱無助。
我父勤奮,薄藝養家,披星戴月,不辭勞苦。
我父暮年,雄心不已,為子持家,壯心不已。
子女成才,全仗父力,子女成家,全仗父愛。
嗚呼我父,天無永壽,安享之日,撒手作古。
哀念我父,啼泣而哭,銘記我父,父德永駐。
我父為人,孝悌仁慈,贍養其母,善待姑叔。
我父聰慧,持家理財,燕子銜泥,精衛填海。
我父高義,俠骨柔腸,不畏邪惡,不欺善良。
我父教誨,愛國衛民,為國盡忠,為民效力。
養育深恩,三春朝暉,報之何時?泣血吐哺。
願天諸神,護佑我父,靈魂升天,極樂成福。
嗚呼我父,雖死猶生,子孫不滅,永記在胸。
尚饗!
四十三
遙想我大,以孤苦之身,靠堅強意志,生存於亂世;以瘦弱之軀,靠不懈努力,養育於子孫;幾近百年奮鬥,如今,他的兒女、子孫、重孫已近五六十人,也是堂堂一個偌大的人家。
生命就像烈火,只要一星不滅,終會光焰照耀。
有樂府詩說:「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2014年7月11日於西安含光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