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的芳華，並不是我們的芳華

今天推送的，是一位教師對電影《芳華》的影評。

一部電影總有大量的暗示。導演總是以期通過這些暗示，既表達他的思考，也撞擊觀眾的靈魂。通過對《芳華》的閱讀，我們能得到什麼？一不同的觀眾，可能有不同的看法。

吳海華的看法，也許會獲得相當多的觀眾的認同。

馮小剛的芳華，並不是我們的芳華

吳海華

影院里一團稠黏著皮膚的濃黑，潮濕的空氣混著廉價的胭脂和淚水。

這部電影拍得很美，就像影名《芳華》。黢黑的環境飽滿地呈現光彩，讓螢幕上的「芳華」綻放。「芳華」在暗夜里盛開，然後無聲地把華美凋落。

不過，可能是我的淚點太高，看《芳華》總是出戲。大紅大紅的綢子，白花花的長腿，成堆的屍體，劉峰掉落的義肢，何小萍飛越瘋人院的舞蹈···都會讓我走神，尤其是馮褲子的臉。

馮小剛的臉

看完《芳華》，我總覺得是隔靴搔癢不過癮。那個時代中人性的異化，對越反擊戰的殘酷，轉業軍人的悲慘境況，笑貧不笑娼的價值窪地···背叛與堅守，善良和自私，被大時代變更裹挾著的個人命運的陣痛和無可奈何，等等，都點到為止，欲說還休。

其實，芳華遮掩下的一片污穢，值得多花幾幀膠片。

這讓我想到馮小剛的臉。患有白癜風的馮小剛，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大斑，下拉的褶子交錯著深深的溝壑，像火車站旁黑矮臭熏的快餐店里的一張油漬破爛的桌布，桌布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印花布；笑容已經很保守了，用很薄的嘴唇包著的幾顆一不小心就會濺射的齙牙還是會咧出來。看這張臉，似乎看到一段歷史，看到黑色幽默，想到小時候吃過的山楂子、黃連，想到了苦瓜的外形和味道。馮小剛導演的電影是一盤暗黑料理，天下並非無賊，我也不是潘金蓮，1942那年吹響的集結號做了大腕的手機里非誠勿擾的設置，每一場電影的落幕都只是不見不散後的一聲嘆息。

馮小剛從機關大院里走出來，在部隊文工團做過美工，從上世紀的50年代一直混到盛世嘉年華的今天，他是有理想、情懷、驕傲、謙卑、憤怒和溫情的。他也想像王小波、北島一樣過得率性，只是曾經的芳華現在也是溝渠里的爛泥。「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北島《波蘭來客》。後來，終究是後來，他妥協了，與現實達成和解學會了打擦邊球。

韓寒曾在《1942》上映後調侃小剛導演敢不敢把「1942「改成」1962。自然不可能，凋零的中國文藝，是人性與真實被閹割的產物。

似乎有強迫症，看電影前總想先看原著，先了解作者。

走了幾個書店，最終去新華書店忍痛高價買下了精裝的《芳華》，封面是淺銀灰的底色，綠色的舞者和綠色的「芳華」倆字，舞姿和字體都很飄逸，讓我在灰暗的天空里能看到希望。

「原以為再見到劉峰會認不出他來。二十歲他就那樣，跟你多熟你扭頭就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倒不如醜陋，醜陋可以是Logo，醜到一定程度，還驚世駭俗。而他不醜……他的相貌沒有問題，問題就在於沒有問題……他叫劉峰，三十多年前我們叫他：雷又鋒。意譯是又一個雷鋒……劉峰跟雷鋒兩個名字的拼音只是一個字母的差別。所以我們諢叫他雷又鋒。」

這是第一章第一段，俏皮中有幾分暗黑。

當電影男主一出現，我就想到小說里提到的「LOGO」，也就是標籤，標識。我忍住沒笑。雷鋒，這個名詞我太熟悉，是個高尚的「LOGO」。小時候老師們天天教我們唱「學習雷鋒好榜樣」，黑板報的刊頭長期被雷鋒占領，雷鋒高大的形象澆鑄在幼小的心靈開出花來，想像著紅紅的大紅花佩戴在胸前迎風飄舞，爭搶著做好人好事，積極搞衛生即使不是自己的任務，撿一分錢還是幾百塊錢都要在風雪中長久站立直到交到失主手上。從戴上紅領巾到加入共青團，都是神聖莊嚴的莫大榮耀，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做一輩子好事」的雷鋒了。

當然，這個名詞，現在已經抽象、陌生，陌生到一提起就會逗人發笑。

劉峰，雷又鋒，又一個雷鋒。這個在姑娘們眼里貼上了「雷鋒」標籤的全軍區積極分子，這個隨喊隨到包攬一切大小事情，甚至連女孩子羞於啟齒的經期在他眼里也不尷尬的老好人，善良是他堅守的信仰。

直到這個被豎在神龕上的雕像因為「觸摸門」事件而轟然倒塌，直到這個全軍區巡回演講的道德標兵扔掉所有的道德獎狀與獎杯，直到他被他深愛的並為之付出芳華青春與善良的團體背叛拋棄，直到他在對越戰場上犧牲掉一只手臂，直到他在生活的泥潭里茍且，直到他被癌症奪走他生命的最後一縷曙光，他，劉峰，雷又鋒，還在堅守和付出他的善良。

被善良綁架的他，似乎並沒被善待；人性的善，終究在現實的摧殘下無力無助，無可奈何。生活總會讓你在遇到一絲安慰後破涕為笑，然後，冬日微弱的陽光在人生的暴風雪里又徹底消隱。

生活又常常以意外的方式給你喜劇的諷刺：雷又鋒的這份善良，卻是被那個同樣不被善待的「萬人嫌」何小萍給懂得並珍惜。苦難里，你我的善良同是天涯的淪落與慰籍。

其實，文藝女兵也是一個「LOGO」。

一群芳華正茂的青年在軍營里，鮮花朵朵被集體意識罐裝成塑膠花，被一身叫軍裝的綠色包裝：樣板戲和積極分子。陪酒，文藝排練、演出，算計，出賣，偶爾的善良與天真裝點這個兩色的「LOGO」。

出賣與傷害，於底層的被命運篩選的生物來說，能在對方的呻吟哀嚎里獲得暫時解脫或者自我平衡的滿足感。這群女兵的芳華里一樣生長著算計的刺，一邊被欺凌侮辱，一邊欺凌並算計著同類。

最終，文工團終究被解散，時代的洪流用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把她們投入到社會的大染缸。權勢是強悍者的通行證，屈辱是卑微者的墓志銘！社會既是饕餮的盛宴，也是蠕蟲的殘湯。女兵們自是命途迥異，或芬芳富貴，或零落天涯。

當然，最終，時間很公平地把每個人的芳華奪走，容顏老去，歲月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