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大江大河》
按:這是我十年前為《大江東去》寫的書評。如今熱播的電視劇《大江大河》正是根據《大江東去》改編而來。
我是非常偶然知道阿耐的:以前我的工作是開發博客訂閱-閱讀系統,如果用戶反映說有個新浪博客不更新了,我通常要訂閱這個博客來驗證。當時這樣的情況並不止一例,問題解決之後,一般我就會退訂,如果覺得還有點意思,就「私藏」下來。阿耐的「混水莊園」,就是我「私藏」的少數。
一開始覺得有意思,主要是文章眼光獨到:談論經濟總能抓住幾個關鍵地方點評,眼光總高那麼一點——最近一次她說到,統計數字當不得真。比如說,如果把個稅起征點調高,就會發現「民眾薪水普遍上漲,而公司的辦公費用等明顯下降」。許多事情來來去去無非都是數字遊戲,雖然大家都知道,但許多人只會大而化之地談,要真刀真槍地講起其中的玄妙,離不開紮實的經驗和清醒的頭腦。
那時候我喜歡看阿耐的文章,也只知道她是民企高管,還寫小說在博客上連載,但總覺得她寫的小說偏經濟,而且連載看起來終究不過癮,所以總沒太多興趣。去年末今年初,阿耐在博客上說,最新的那部長篇小說終於出版了,看下面留言熱情洋溢,我也有興趣來看看這部調了那麼多人胃口的書,它有一個非常大氣的名字:大江東去。
名實相符,《大江東去》本身也非常大氣,全書從1978年開始,一直寫到1998年,在這個阿耐所言「前所未有的變革時代」中,主要描寫了三個人的命運:
宋運輝,「黑五類」的兒子,從小受盡艱辛,恢復高考後上了大學,從一家化工企業的三班倒技術員開始,走出大型國企中錯綜複雜的關係迷宮,一步步上到國有(當時還叫「國營」)大型工廠負責人的位置;
雷東寶,退伍軍人,回到家鄉小雷家當村支書,率先帶領小雷家搞分產到戶、分包到戶,想盡辦法擺脫政策束縛,之後創辦鄉鎮企業,成為當地政府扶持的明星;
楊巡,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卻還要幫忙照顧三個弟妹的苦孩子,從賣饅頭的「小楊饅頭」開始,做個體戶、當倒爺、蓋市場,歷經磨難,最終擁有自己的產業。
這三個人,身世、身份各不相同,走的路也截然不同,卻都是不願屈服於磨難、勇於開創自己命運的典型。《大江東去》提供了三類人物的成長經歷,掩卷思考卻發現,無論你出身如何,選擇如何,勇於拼搏,終歸會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這,是《大江東去》在精神上的大氣。
文學理論有雲,平庸的作品描寫生活的片段,偉大的作品描寫生活的全景。這個觀點應用在《大江東去》之上,可謂恰如其分。
除了三位主要人物之外,書中還出現了其他許多典型人物,既有北京下來的縣委書記老徐,又有留洋歸來的女金融家,既有忠厚仗義的工人尋建祥,也有毀譽參半的縣長陳平原,既有勤懇紮實卻不乏小算盤的小雷家「四大金剛」,又有浸淫市場多年仍刁鑽古怪的王老先生……雖然人物形象不同,但每個人物都有獨特性格,都按自己獨特的邏輯展開,顯得真實可信。
也正是這些身份、背景各異的人物,給了讀者豐富多樣的閱讀收獲:一項政策出來,「上峰」有什麼意圖,底層想如何利用,地方政府又有什麼考慮,「洋人」如何評價,普通人是什麼看法……
所有這些,不是由作者或者某個人物來點評,而是由不同角色交織映照出來。
這,是《大江東去》在視野上的大氣;
對於書中的各位人物,《大江東去》難能可貴地做到了一視同仁:以往人們提到「倒爺」、「個體戶」、「鄉鎮企業家」之類名詞,總有揮之不去的好惡。在《大江東去》里,雖然還能依稀看到「鄉鎮企業家沒文化」、「個體戶不可靠」的影子,理解卻深入了一層。
以「小楊饅頭」為代表的個體戶固然急功近利、花樣百出、心思複雜,但作者要塑造的並非此種單薄的刻板印象。讀者會了解到,個體戶遭遇了多少白眼,生存條件有多麼惡劣,如何被國營企業和官僚玩弄於股掌之間……所謂「同理心」,往往並非來自言之鑿鑿的口號「我要尊重你」,而是潤物細無聲的耐心,「我了解你的經歷和處境,然後才能感同身受」。從這個角度來講,作者做得相當到位。
這,是《大江東去》在價值觀上的大氣;
關於《大江東去》的大氣,我以為,最後的一點是信息量上的大氣,閱讀全書,如同順歷史大江而下:包產到戶、包幹到戶、鄉鎮企業、技改、聯營廠、掛靠、紅帽子、轉制……等等一系列在我們生活經歷中出現過、卻又被逐漸遺忘的概念,還有它們的來龍去脈,逐一浮現在我們眼前,這大概與作者阿耐從事實業的經歷有關。
也正因為如此,本書可以算作「實業小說」——它沒有「文藝小說」典型的細膩、豐富的情感和環境描寫,卻多出了大量實打實、沉甸甸的經歷和體驗,這是「職業作家」絕難理解和把握的,所以小說讀來反而更加「抓人」。這,或許是《大江東去》最突出的特色所在。
既然喜歡《大江東去》,當然難免把它與類似的作品比較一番。這本書雖然沒有宣傳炒作,讀者的反應卻是相當不錯的——1月剛剛初印,5月已經第2次印刷,嚴肅小說能有這樣的成績,實屬難得。
因為它的年代背景,大家難免要把它與《激蕩三十年》和《平凡的世界》相比較。在我看來,《大江東去》與二者的區別相當明顯。《激蕩三十年》要做的是全景描寫,明顯走的是《光榮與夢想》的路子,不算小說,它關注各個時代的明星人物,點到為止,「過度擬合」的套路感太強,《大江東去》勝出在對背後源流的介紹和關注;而《平凡的世界》「文學味道」更濃厚,關於環境和心理的細膩描寫更多,對切實生活(尤其是左右生活的各種力量)的描述更少,身為「純文學」作家,路遙的想法更樸素,價值觀更單純,它與《大江東去》的這點差異,或許恰恰是這些年來社會變化的見證。
如果非要說《大江東去》的缺點,我覺得它走的是樸素的平鋪直敘的道路,結構不算精巧,行文也難言華麗,而且細微處修訂一下會更好——比如語言的時代感,七八十年代的人大概很難說出「我有吃過飯」和「不招人待見」之類的話,遇上較真的讀者,難免會有「出戲」的感覺。
不過,好小說是沒有定規的:大江東去,風景當然不同於小橋流水,奔流不息的氣勢才是它最迷人之處。讀者能做的,就是被這部150萬字的長篇裹挾,一路高潮,一路抱怨「拿起就放不下,占用了太多睡眠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