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問題我問他,關於個人的形象包裝這一塊,有沒有比較喜歡的風格,我給他舉了幾個例子:張瑞敏,老一代的企業家,愛讀書;雷軍,比較幽默,比較江湖。他很喜歡雷軍,又覺得自己的形象跟雷軍差距比較大。
最後,他說自己欣賞梁建章。我能夠理解,梁既是企業家,也是人口學家。戴威還跟我說,如果他今後有機會讀博士,想研究行為經濟學。
文 | 羅芊
編輯 | 劉斌
很難想像,冬天的北京戶外有那麼多人排隊。
12月18日下午,中關村互聯網金融大廈門口擠滿了想來ofo總部退押金的人。人群被白色護欄隔成六排之後蜿蜒到丹棱街上,為了維護秩序,隊伍附近停了7輛警車,有人等了一個半小時還沒排上,問旁邊的人借充電寶,一位身穿藍色羽絨服的女生等乏了,乾脆看起了書。
這是一家年輕的創業公司面臨的至暗時刻。從2016年開始,只花了一年半不到,ofo從A輪走到了E輪,收到的投資金額一度遠超需求資金量。但從去年9月開始,情況急轉直下,ofo資金鏈出現問題,壞消息越來越多,有內部員工指出,ofo存在揮霍、貪腐、站隊、大裁員等現象。
這個冬天,ofo「退押金難」成了一個數次上熱搜的話題,所有人都沒想到,那些曾令ofo員工振奮的、歡呼的、為之自豪的用戶,會有一天從數據庫里走到台前,撕碎ofo最後的體面。
那些試圖來ofo總部退押金的人,其實並不是ofo用戶畫像里的主流,ofo的用戶調查顯示,有一半以上是25-34歲的年輕人,而來現場退押金的,多是離退休人員。他們時間自由,很多人在小藍單車上吃過押金的虧,「這回怎麼著也得把錢給退出來。」
當一位從南四環趕來的大爺發現,經過一兩個小時的等待後,自己依然只能線上退款時,氣得當場拍了桌子,「你是爺,咱們是孫子,伺候不起,浪費生命。」
一位脖子上掛著明黃色工牌的ofo員工,不得不臉帶微笑給對方解釋,「我們能挺住的,您放心吧」,臨走時不忘提醒對方,「您把杯蓋蓋著,別落灰了」。這兩天,他沒有做自己的本職工作,成了「服務生外加客服」。
2018年12月18日,在中關村互聯網中心的ofo總部,前來排隊退押金的用戶不斷增加。 圖 / 視覺中國
ofo的CEO戴威,一個畢業於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的年輕人,近一年的時間里,拒絕了幾乎所有採訪。他的身邊人形容他,「從什麼都相信,到什麼都不信」。在ofo創辦早期,這位生於1991年的CEO常常和基層員工一塊兒踢足球,近幾個月,他已經沒時間踢球了,忙著求助於政府、投資人。他在給ofo內部員工的一封信上說,「哪怕是跪著也要活下去」。
然而,就像一場隔著毛玻璃的話劇,ofo劇中人的跌宕和悲喜,觀眾並沒有太多感知,他們最關心的是「押金能不能退」,至於商業故事的迷人之處,還來不及細細探究。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個明黃色背景的地方,曾經支撐起了3400個人的夢想。那些離開ofo的人,許多至今為止都很自然地把ofo稱呼為「我們公司」。一位離職員工告訴我,很多ofo員工對公司是有愛的,他和一位留在ofo的工程師吃飯,發現對方還是每天騎小黃車,繞點路都要掃一輛騎。
這個12月,我找到曾在戴威身邊工作的左晴雯(化名)。她在2017年5月加入ofo,陪同戴威參加過許多重要活動和媒體專訪,同時負責公司的投資者關係,並於今年8月離開ofo。我試圖通過她的敘述,拉開ofo嚴密遮擋的窗簾的一角。
以下是左晴雯的口述:
1
去年4月,ofo那邊有高層找我,約在國貿見面。當時其實外面就有很多聲音,說年輕的CEO掌握不了大權。
那時候我對共享單車生意的理解是,首先得拿「船票」,得到政府的許可進城,叫做「開城」。當時ofo在一些二三線城市開城非常兇猛,把所有車往城外一堆,把城包起來,然後派一個聯合創始人進城去拜訪市里的相關主管,飯桌上一談妥,握手簽字,車立刻就進城,就跟打仗一樣。
我計算過,這樣一個模型按照一塊錢收費,兩三個月,成本就回來了,後面就是純利潤。很多人就說這是一個租賃公司,沒錯,但它是一個特別大的租賃公司,而且這個租賃的訂單是剛需高頻的。這是非常強勁的現金流,任何一個做投資的人都會被這樣的商業模式給迷倒。
之所以願意all in中關村,我從來沒有想過失敗。按照一個比較正常的邏輯,ofo應該就是先打贏,然後拿著成績單在寒冬的時候坐在談判桌上,把摩拜合併掉,然後準備上市,這就是完美的結局,我是沖著IPO去的。
跟戴威第一次見面,是2017年的5月23號。我們約在理想國際大廈11層的1717,聊了一個小時,主要是聊我入職之後的工作內容。那個辦公室只有不到十平米,什麼家具都沒有,一張白桌子,旁邊放著一輛ofo最新款單車。我入職後才知道,1717是戴威的辦公室,意思是「要騎要騎」。
小黃車ofo位於中關村的總部。 圖 / 視覺中國
戴威給我的感覺就是非常不講究,工牌永遠掛在脖子上,穿的T恤一看就是水洗過好多遍的,背黑色雙肩包,賊重,里面有個Thinkpad。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他比照片上要胖,我後來問他,他跟我說胖了30斤,因為睡不夠,他必須要吃飽,不然會覺得不開心。
我一坐下,他就看著我說,太好了,有像你這麼優秀的人願意加入我們,手就這樣前後擺動。
我們聊到業務。第一個問題我問的是,你覺得這麼多投資人,哪些比較重要、需要我具體維護。他說了四個。這時候我就問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我說你跟一個很重要的股東關係怎麼樣?他回答的是,會私下交流,但交流也不是很多。
第二個問題我問他,關於個人的形象包裝這一塊,有沒有比較喜歡的風格,我給他舉了幾個例子:張瑞敏,老一代的企業家,愛讀書;雷軍,比較幽默,比較江湖。他很喜歡雷軍,又覺得自己的形象跟雷軍差距比較大。
最後,他說自己欣賞梁建章。我能夠理解,梁既是企業家,也是人口學家。戴威還跟我說,如果他今後有機會讀博士,想研究行為經濟學。
這麼說吧,我相信任何見過戴威的人,都會被他吸引,尤其是像我們這種行業的人,受過社會洗禮歷練,見過很多人以後,就會比較喜歡純粹的人。
戴威就是一個很純粹的人。
2017年3月26日,ofo共享單車創始人兼 CEO 戴威在博鰲亞洲論壇年會上。 圖 / 視覺中國
2
當時我們在理想國際大廈辦公,滿眼都是白色和黃色,辦公桌是白的,牆是白的,車身是黃的,電腦全用的是蘋果。自行車哪里都是,公司外面停著自行車,座位旁邊也都是自行車,桌上是自行車零件,桌上擺了一些智能鎖零件,有陣子我們推了一個新四大發明的集卡活動,有同事就拿那個鎖集卡,滴滴滴,關掉,滴滴滴,關掉。
剛進去確實很開心,當時公司平均年齡不到27歲,大家都有夢想,打雞血,稱兄道弟,見誰都是哥姐,我們喊戴威叫「老戴」,喊聯合創始人於信叫「信爺」。座位也沒那麼講究,可能你後面就是一個VP(副總裁),對面是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小姑娘。
那時候資金比較充足,我們3月份結束D輪,4月剛拿了一筆螞蟻金服的戰略融資,阿里那輪已經在談。投資人給我們的感覺是,你只要贏就行了,錢的事交給我,那時候,你會覺得公司完全不缺錢。
這個生意就是這樣,我們資金越雄厚,老百姓就越放心。老百姓越放心,就有更多資金讓車子運維更完善,大家用得更舒心,這樣是一個正向循環。我們這種to C(面向消費者)的業務,公司對外給人的感覺很重要。資金充不充足,和每個老百姓相關,不像別的公司,它不直接跟消費者相關,可以吹牛,我們不行。
入職沒多久,6月底我跟戴威去大連參加夏季達沃斯。我記得,演講前一晚,我們在酒店里過演講稿,那是一個關於未來交通的演講,我給他整理了很多資料,包括《經濟學人》里面的論點,一些知名機構的數據,各種關於交通的深度研究等等,我很努力地把講稿弄得比較高級和複雜,結果戴威最後選的反而是最簡單和乾淨的東西,講出來以後你會覺得,「嗯,行,話糙理不糙。」
還有一個論壇主題是講網購給生活帶來的便利,戴威就指著自己袖子有點長了的西裝說,我現在穿的西裝就是在網上訂的,是同學創業做的。除了在會場穿西服,其他時候他就穿個牛仔褲,套個公司的T恤,穿個運動鞋,像個大學生,一激動就會這樣(晃手),像個野生的CEO。
不過我能夠理解他的這種接地氣。他是一個典型的中關村人,在合肥上初中,來北京以後上人大附中,後來從人大附中到北大,從北大到創業,沒有離開海淀黃莊半徑五公里之內的地方。
從大連回來,我們開始思考,戴威的形象和ofo的品牌形象其實是不搭的。戴威是一個比較沉穩、甚至比較無聊的、老幹部型的人。他喝茶,講話很慢,從來不跟別人生氣,這個形象放在單車生意上不sexy。
像胡瑋煒就把自己文藝青年的形象跟摩拜的形象掛鉤很緊,很搭,「失敗了就當是做公益」,這種情懷路線很吸引中產的消費者。於是我們做了很多品牌工作,跟明星做捆綁,在國際上搞事情,和小黃人合作,就為了讓這個形象變得年輕、有活力,和摩拜打一個差異化。
2017年,河南省鄭州市地鐵2號線黃河路站A出口,數百輛摩拜、OFO公司旗下的共享單車將地鐵站「包圍」。 圖 / 視覺中國
之後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就是回北大參加創業論壇,和徐小平老師對談。那是2017年10月20號,天氣很好,我們下午2點鐘出去,騎著ofo從北大小南門進去。
那個對談出乎意料的不輕鬆,徐小平非常老辣,上來問戴威,你父親是幹什麼的?別人都說你是官二代。然後還問他,你有沒有跟你的聯合創始人撕逼。
我非常尷尬,還好老戴穩住了,他很誠懇地說,「也吵過架,曾經有一次一個聯合創始人讓我覺得很生氣,但是我的一個天使輪投資人跟我說,大家能走到這一天挺不容易的」。他還是很努力地把這種比較微妙的問題,帶回到一個比較感性的話題,走心地去講。
但這一切並沒有影響戴威的好心情,我們四點鐘回去的時候,要過個馬路,我們把車騎到天橋上,在天橋上他跟我說,今天我們的訂單量應該能破紀錄。我問為什麼?他說,今天我們所有城市的天氣都還不錯。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戴威手機里有所有我們鋪過車城市的天氣預報,每天早上他都要看。
那天晚上我們的訂單果然破了共享單車史上的最高紀錄,3200萬單。
2017年3月,ofo登錄青島,市民使用小黃車出行。 圖 / 視覺中國
3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開心了呢?錢的問題是非常核心的一個問題。
2017年9月份的時候,市面上所有人都知道軟銀要投資我們,我新聞稿都寫好了,「啪」,軟銀那邊沒信兒了。那段時間真的非常難做,非常失敗,有任何決議,我剛得知一個壞消息,半小時後媒體就爆出來了。真的有一種感覺——你剛剛拿到這個劇本,還沒有開始演,觀眾就已經看到了,最後還覺得我們演得不好。
我只能說,這個圈子是一個密不可分的圈子,我們的股東太多,利益方太多了,因為極個別股東的一些利益分配,以致於我們的資方給我們搞了很多幺蛾子。到後面,已經不只是競爭對手搞我們,而是我們的資方搞我們。
軟銀斷了,然後滴滴的人來了又走了,緊接著就是談合併,這些都是連著發生的。這個生意真的沒有辦法,老百姓前期可能沒有多大感知,我們還能繼續經營,後來情況越來越糟,一個普通老百姓都感覺ofo要涼涼了,大家都在退押金,這樣生意就很難做了。
ofo北京總部退押金潮持續,線上退款排號超900萬。 圖 / 視覺中國
錢的問題沒有解決,所有的其他問題都開始加劇。
從後期來看,海外的供血是最大的支出,因為後期國內沒有鋪車,造車是最花錢的。我們負責海外的COO張嚴琪是一個優步出來的,很美式風格的人,見到大家都是,「hi buddy,what’s up」,優步出來的人,擅長擴張,前提是要有money。他們也從來沒有想到會融不到錢。
我們招的美國高管也是優步的,LimeBike很火的時候,總共融了5000萬美金,這個高管特別逗,跟創始團隊說,你給我一億美金,我一定把LimeBike給打掉。
當地時間2018年8月24日,英國倫敦街頭的ofo共享單車。 圖 / 視覺中國
戴威是個老好人,脾氣特別好。但是就因為他平易近人,我覺得他每天很多時間都不得不浪費在人情上,甚至我之前還接待過資方推薦過來要採訪我們的一個學生。正因為他這樣的性格,他交給我們的一些事情,我們都要猜,這個人跟他的關係到底是不是那麼好,這樣的話,我們可能會做出一些比較虧的決定。
對公關部來說,情況更糟。長期以來,戴威就認為公關就是宣傳,跟學生會宣傳部的感覺是一樣的。這讓戴威形成一種思維習慣,有好消息要說的時候再接受採訪,於信會親自把關,把3萬字的稿子刪成5000字,別人都覺得唉,又是篇軟文。到後來ofo幾乎全都是負面的東西,戴威就更不能說了,公關對外只能辟謠,記者問稍微細一點,你們車訂單多少,你們的損耗率多少,不好意思,這個我們沒辦法披露,就這樣。
於是所有人都開始變得沒有安全感,品牌部做一個特別好的活動,公關部都不給發稿,認為發稿只是幫別人錦上添花。包括政府關係部門,之前跟公關部門有很多配合,後來開始慢慢不好的時候,互相甩鍋。出來一個負面,政府關係部門覺得是公關沒有把媒體給壓住,公關說那是因為你們沒有把政府關係搞好,政府才發這個通告的,兩個部門之間的關係就很緊張。
4
2018年開始之後,氣氛就更加緊張了。
對於一些普通的基層員工來講,沒有預算,他就做不了什麼。公司就算說我們好著呢,財務這邊收得這麼緊,你沒有感知嗎?大家不敢亂說,也不敢亂問,然後只能上脈脈發泄。
我特別痛恨脈脈,那是毀掉我們整個公關的大殺器,我們說什麼,別人都不信,他們去看脈脈。整個公司的氣氛是很恐慌的,大家都在想,該不該繼續呆下去,什麼時候會被裁,被裁了之後要幹嘛,能不能拿到賠償。到後期,我們公司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脈脈,但是所有人都裝作自己不看脈脈。
今年3月份,同事開始陸續走了,每個星期都會有同事跟你說,我今天是last day。5月份開始,老戴會每周一組織「動員大會」,大家帶著午餐,看他拿個話筒,對所有人說,最近外面又有很多關於我們的報導,我告訴大家,這些都是假的。接著他找一些堅守在ofo的人過來分享,講一種兄弟的情誼,我挺你到底。
其實大家都知道員工的信念很重要,這種精神疏導很重要,但是很少有人信。有人會舉手問一些比較尖銳的問題,比如,我們公司現金流如何,什麼時候會有下一輪融資進來,戴威就說,我們現金流很好,下一輪融資在路上。
今年8月,我也離職了,離職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公司沒錢了,我也知道,戴威他們在自己墊錢發薪水,我真的不忍心。我能感覺到,戴威現在已經不信外面的人了,我們公司後來留下來的都不是職業經理人,職業經理人都走了。
ofo總部人去樓空。 圖 / 網路
可能一開始,戴威沒有意識到自己會成為一個這樣的老大。他生活的圈子和接受的教育,是要去改變世界的。其實做ofo也是為了改變世界,他特別喜歡我們公司那句slogan,叫做,讓世界沒有陌生的角落。
直到今天,他仍然有一種在學校里的感覺,很乾淨,不會做那些背後放箭的「惡心事情」,我們作為公關,要麼做了不告訴他,要麼覺得這事比較大,做之前詢問他一下,然後他會跟你說,還是別做了吧。
他身上有一種特別乾淨的東西,他不會把人往壞地方想。2017年的時候,戴威真的什麼都是,「好啊好啊」,「謝謝你們」,「真的太激動了」。
今年,戴威傷心了。他推掉了幾乎所有的採訪。他這個人沒有向世俗低過頭,沒被打壓過,ofo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挫折,他不想低頭,但他沒有辦法。
現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讓ofo活下去,他天生不是一個會跪的人,但他已經跪下來了,雖然有點晚了。
他還是很年輕,所以現在這些讓他傷心的事情,這些坎坷會讓他成長的。他現在才27歲,他的品質好,眼界也好,今後一定會變得更加成功,我很相信這點。
每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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