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她的更多還是普通人。一位東莞的打工仔,和青梅竹馬的姑娘一起進城打工,卻最終失去了她。他把和前女友一起買的阿迪達斯和海瀾之家襯衫一起寄過來,那是當時他能夠負擔得起的最貴的名牌。包裹里附著一張簡陋的紙條,請張娜把這些襯衫設計成一件衣服,「我想忘了她,可是辦不到。」
文|韓逸
編輯|金焰
圖|受訪者提供
衣服也會老。老了的衣服散發出垂暮老人一樣的氣味,滿身都是褶子。它們完全失去了穿在人身上時的光鮮和尊嚴,躺得遍地是。
「如同死了一樣。」第一次見到成山般的舊衣服,設計師張娜心里的憤怒大過可惜。那是2010年,朋友祥子在五道營開著一家舊衣店,他把自己最信賴的這位設計師帶到了皮村,見到了那些舊衣服的來處。
皮村在北京五環外,離機場很近。地上是低矮的平房和飛揚的塵土,半空里,飛機低得像是擦著樓頂飛過去。這里的NGO工友之家,每年都會收到人們捐贈的很多舊衣服。它們大部分被低價售賣給居住在附近的打工者,也有一些被捐往貧困山區,剩下的或者被做成拖把,或者乾脆被填埋處理。
北京皮村的舊衣服倉庫
把北京對折,張娜正好生活在皮村的反面。她原姓伊爾根覺羅,滿族,祖上是皇親貴胄。2006年辭職做獨立品牌之前,她已經是國內一家商業品牌的創意總監。平時好脾氣的北京妞兒還是頭一次覺得這麼火大。橫七豎八躺在那兒的,大多是冠以時尚之名的快消費品牌,甚至有幾年前還十分流行的昂貴款式。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身在時尚圈的張娜早厭倦了這種沒有精神內核的消費。但她眼中看到的行業浪費,遠沒有眼前皮村的舊衣服來得直觀。
各種破舊的牛仔褲、襯衫,滿是灰塵的外套和棉襖。張娜蹲在那兒,低頭翻撿能用的布料子。如果不是恰巧走進了祥子的店,隨手留下一張名片,她很難和這里產生交集。這位新結識的朋友把她請來,想請她給這些「死了一樣」的衣服賦予新生。
這難不倒張娜,在她眼里,死去的衣服也有色彩和節奏感。像竇唯的《早春的雨傘》,帶著情緒和溫度,一會兒叮叮咚咚,一會兒細雨綿綿。很長一段時間里,張娜最喜歡聽著這張專輯想創意。當雙手撫過面前的舊衣服,靈感也會像敲打在長柄雨傘上的雨滴一樣,撲簌簌地叩到天靈蓋上來。
工作中的張娜
不少衣服是陳年的老手藝,帶著時代的印記。的確良面料屬於上世紀80年代;蝙蝠袖和大墊肩帶著90年代的氣息;韓版的快時尚,差不多是00年往後;遇著幾件國棉老廠的細密針線,就像是隔著時空看見了30年前沒下崗的老工人,「拆著拆著,肅然起敬。」
張娜大刀闊斧。爛了襠的男士毛線褲,變成女士連衣裙的閃電款門襟;破了洞的圍巾,改成新夾克的毛領;生了黴點的白襯衫,把無法去除的斑駁化作特殊的紋路。
除了她自己留下的一套,第一批改制出來的30套衣服很快在祥子的舊衣店售賣一空。走在街上,都有掃街的環衛阿姨追上來打聽,「衣服是從哪里買的?好看!」
這給張娜帶來了信心。2012年的奧地利藝術攝影文化節上,她以「ReclothingBank」為主題,在維也納發布了一場時裝秀,用舊衣服再設計的新衣成為秀場的主角。
張娜用舊衣製作的新衣在時裝秀成為主角
連媽媽都來找她改衣服。她拿來一件已經穿不下的條紋毛衫:「娜娜,我現在不想穿這麼緊了,你能幫我做一些改變嗎?」
張娜家里甚至還存著那件衣服的照片。80年代,身材姣好的媽媽穿著那件套頭毛衫,背著雙肩包在古城外取景,神采飛揚。照片是父親拍的,雙肩包也是爸爸用沙發革改制,上面插著一把雨傘,媽媽一背,像是女版的寧采臣。
年輕時的張娜媽媽
現在,媽媽60多歲,不再熱衷旅行和打扮。她喜歡遛遛狗,買買菜,穿寬鬆的衣服。張娜只用幾刀,把那件毛衣當中剪開,做成了一件開襟毛衫。
剪開的毛衫接起了一段記憶和情感。2013年,張娜索性發起了一個「再造衣銀行」的項目,誰能帶來動人的故事,她就用來人的舊衣服製作一件新衣。
張娜將媽媽的毛衣改成了開衫
不少明星找過她。有過吸毒經歷的歌手羅琦做了媽媽,隔著視頻跟她說起自己為人母後的溫柔和決絕。她戒了毒,現在連煙也不抽一根。從前媽媽做的衣服被嫌棄款式土,統統送了人,現在,羅琦也覺得做一件少一件,便攢起來,和兒子的背帶褲一起,給張娜改改看。演員賈靜雯離了婚,緋聞纏身,想梳理情緒,有個全新的開始,拿來平常不穿的普通衣服給她設計。歌手陳胤希要開個人演唱會,翻出陪伴自己10年的吊帶背心,和另外七八件衣服一起給她,想帶著回憶和溫暖一起上戰場。
張娜用賈靜雯給她的普通衣服,為她做出了這件彩色的衣服,底下的裙擺有很多花瓣
找她的更多還是普通人。一位東莞的打工仔,和青梅竹馬的姑娘一起進城打工,卻最終失去了她。他把和前女友一起買的阿迪達斯和海瀾之家襯衫一起寄過來,那是當時他能夠負擔得起的最貴的名牌。包裹里附著一張簡陋的紙條,請張娜把這些襯衫設計成一件衣服,「我想忘了她,可是辦不到。」
張娜的一個朋友一畢業就生子,一家人帶著孩子在英國生活。這個年輕的媽媽告訴張娜,兒子3歲時,每次出門前都要找根繩子,綁住自己的手說,「我們要綁在一起,這樣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她問,我們全家人一直共同成長,能不能設計一些衣服,充滿家庭儀式感?
邊改衣服,邊聽故事。每個抱著衣服來的人,都不只為了衣服而來。有人想紀念,有人想忘卻,老去的衣服上面,件件掛著回憶的漿。這些小事帶來的感動遠遠超出了最初的期待,張娜越發想把這件事做下去。
張娜用七件舊衣的面料做出了一件大衣
可是量產並不現實。每件衣服的設計都需要付出精力,更不要說清洗、消毒、製作、售賣,成本高昂得直追高端定制,沒法持續。張娜還有自己的獨立設計師品牌,她用這個牌子賺的錢,供她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堅持再造衣銀行。
「橋在哪里?我問了自己一萬遍。」寫著這句話的紙片被裁得方方正正,和其他突如其來的靈光一現一起,被封在張娜家里各式各樣的盒子中。紙片上的疑問暗暗和再造衣銀行的發展相連。2014年到2015年,因為沒時間給朋友祥子設計新的衣服,他的舊衣店關掉了。這個項目幾乎被擱置,張娜一度把主要精力放回自己的獨立設計師品牌中。
可是全心全意忙活賺錢的那兩年,總有哪兒不對。風風火火忙活著的每一天,都有一個艱難的開始。「尾巴骨總會冒冷汗。」好像從床到洗手間的路都非常漫長,恨不得整個人都一頭埋在被窩里,不起來才好。
不是抑鬱了吧?不敢起床的設計師自己上網找了自評量表,一條一條對著打勾,好像離生病還差那麼幾條。朋友來看她,幫她找問題,把焦慮和想要做到的東西寫滿了幾大張紙。
3年過去,張娜已經不記得那些紙上具體寫了些什麼。怕面料出問題,怕員工要求加薪,怕品牌沒有影響力,怕做不出好設計。怕的東西太多了,寫得滿滿當當。現在回頭看,好像沒什麼大事兒,可是那時候不行,做什麼事兒都是繃著。開個派對,大家都在舉杯慶祝,她臉上笑著,喉嚨和後背都發緊。
最冷清的一回,2015年的冬天,她自己去看《小王子》。快到12月了,滿街放著熱鬧的聖誕歌,好像人人都出雙入對。張娜躲在電影院里,看著小王子的孤獨星球,眼淚忽然啪啪啪地往下掉。
那個紙條上的疑問又回到腦海里。橋在哪里?出路在哪里?自己當初要當設計師,那個念頭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她自小兒就愛用家里的舊衣服做新裝。把爸爸磨破了咯吱窩的大毛衣袖子剪下來,接到舊襯衫上,大好多號的混搭毛衣配上陸戰靴和牛仔褲,濃濃的朋克風。穿出去,同學都羨慕得要命。
設計本身應該是快樂的事情呀。設計應該是讓靈感漫溢的表達方式,不該是阻斷表達的堤壩。不是一直有這個自信嗎?經了自己的手,曾經垂暮的衣服們不是都年輕了嗎?
一番自問自答的歸納把問題慢慢梳理清楚。最後留下的幾張紙上,有這麼幾個關鍵詞:溫暖、天真、勇氣。「這才是我最想表達的東西啊。」也是在那個時候,改造舊衣服的種子又重新埋下,準備破土。
讓種子發芽的最後一捧水,是林薇澆上的。2016年10月,張娜被邀請參加一個綠色時尚主題的分享,在那里看到了林薇的陪嫁被面。被面有年頭了,緞面布料摸上去發脆。比翼鳥和合歡花針法嫻熟,是湘繡,現在少見的老手藝。把它捧來的圓臉姑娘小心翼翼,米色的棉布包袱裹著被面,一層又一層。
圓臉姑娘是被面第一任主人的同事,這是林薇送給她的禮物。幾十年前的一個雨天,林薇的父親從湖南醴陵出差回來,帶回了這床湘繡被面。「妹妹的陪嫁,終於備齊全了。」在這之前,父親走遍了杭州、蘇州,執意找到全國所有種類的代表繡品,為了陪女兒風光大嫁。
林薇當時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苦心。只是父親很快去世,她再沒有了慢慢理解的機會。多年之後,她成了和父親一模一樣的人,追求完美,事事想做得不留遺憾。
直到2011年,她被診斷出乳腺癌,進行了左乳切除手術。她對完美的堅持被打破了,不得不重新去定義它。林薇把身邊有意義的東西逐樣送給朋友,包括那床最被她珍視的湘繡被面。
5年後,被面又回到了林薇手中。為了慶祝她的重生,圓臉姑娘請張娜改造了它,把這件禮物送還給一直堅強和「癌症精」搏鬥的朋友。一層層包袱皮再次展開之後,林薇看到了一件翠綠色的旗袍。她沒忍住眼淚,圓臉姑娘也一樣。
翠綠色的湘繡裙子
這個故事讓張娜覺得「有電流通過」。她再次堅定了要把「再造衣銀行」做下去。
這一次,張娜想到了更多辦法。大量的舊衣被研發再生為新面料,連塑膠、木漿也可以再循環制成新的面料,「可以一天出幾萬米,成本還比同樣的新面料便宜15%左右。」
那次時裝周的大秀,父親和母親也去了。晚上回到家,燈亮著,爸爸還在等她,「嘿,真是開了眼!」她笑,整個人鬆弛下來,去端洗腳水。閨女每忙完一季,總會回去給爸爸洗腳,海闊天空地聊上一番,然後給老爺子剪剪趾甲。
爺倆最後一次這樣聊天,是在兩個月前。10月12日的上海時裝周大秀之後,張娜匆匆忙忙趕到醫院陪夜。父親因為糖尿病並發症,已經在病床上躺了月餘。看到女兒進門,伸手比了一個大拇指。
第二天上午的睡夢中,老爺子離開了。「人生將會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林薇曾經如此向張娜描述失去父親的感受。雖然在這之前,爺倆無數次坦蕩地聊起生死,可是真正摸到他還有餘溫的身體,張娜整個人還是凝固了。
「我們是在不斷地失去中接受了這個失去,我們放下了一切,然後才獲得成長,但是你如果不經歷這個,你真的覺得這個話說得太輕而易舉了。」
她比想像中更快地把自己重新放進工作里。11月底,她開放了工作室一樓的空間,把之前帶著故事的再造衣掛了出來。在這個寓意重生的地方,人們可以購買再生面料制成的可以量產的新衣,也可以選走最有眼緣的再造衣孤品。
唯一遺憾的事,是好像從來沒給爸爸設計過一件衣服。但她沒忘記,第一件自己改制的舊衣,就是爸爸穿破的寬大毛衣,和被她剪掉兩只袖子的白襯衫。她開心又得意地剪裁、穿好,晃蕩著兩只毛衣袖子,陪父親去見他的朋友們。
胖胖的男人牽著自己的女兒,臉上的笑容有點兒驕傲又有點兒像是解釋:「這破破洞洞的是她故意剪的,我閨女自己設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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