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花園沒有花園
攝影、文 | 張小菠
下花園火車站是原來京張鐵路上的一個車站,1908年就有了。現在車站大樓的招牌仍然沿用的是舊時的字體。車站很小,小到出口就是一個黑色口子,人走進去瞬間就被吞沒。
來之前大約問了一些當地人,下花園的主體煤礦區離火車站不遠,3公里左右,於是便走邊問。車站旁淡綠色的牆邊,老伯吹著鴿哨叫他的鴿子們吃飯,玉米粒在他手裡被甩出去,鴿子一只只飛下再一只只飛走,只留下鴿哨聲不斷。他告訴我過紅綠燈往左走,穿過一座橋再繼續往前走。
經過大橋,河邊有新修的工程,不遠處的坡上樹立著大牌子:下花園阿爾卡迪亞。後來我在好多人口裡都聽到過這個名字,旁邊小的指示牌告訴我這是個高檔別墅區。「中介拉著好多北京人來這看房,」一位大姐介紹說。阿爾卡迪亞位於洋河兩側,河邊的大煙囪對面正在建設投影設施,等到完工就可以在水泥罐上投下巨大的影像。
繼續往前,上坡路,看到第一片廢墟,我猜是不是到了,這條路看著剛通不久,兩邊都是山坡,中午格外安靜。往上幾百米,就是煤礦老職工樓,樓的顏色已經看起來跟土沒有區別了。大部分窗戶空洞一片,房間裡堆滿了幾年前人們離開時的混亂,上面覆蓋了厚厚的塵土。偶有幾間房間被附近的建築工人占領,三樓一對夫妻交談聲趕走了我這個闖入者。
這是一條看起來很新的公路,兩邊零星有著幾座工廠,建造在老建築上。可以容納約700人的老電影院2000年後就沒開張過,現在院前荒草叢生,一條藏獒、三條德牧還在看護這處院落。再往上一些還有舊時的戲台,戲台左邊空地用鐵絲網圈出一片區域,突然從角落裡沖出6條小狗,隔著網向我狂吠,戲台右邊的兩層舊樓被用作了社區辦公室。
社區呢?
順著土路往前走,想看看有沒有老的礦區居民,在一個被十多扇各異的木門圍住的園子前面停下。園子裡隱約看到晾著衣服,園子外用沙發和木板圍成了一個會客區。聽到房子裡面傳來小小的廣播聲,還有羊的叫聲。一個大姐給我開了門,她不是本地人,剛剛租了別人的這間房子,越過她我看到她身後被拴上的狗,叉著倒八字精壯的前腿朝我低吠,我吞下了沒問出口的為什麼就匆匆告別。
「為什麼要住在這裡,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順著廢墟裡的土路不停走竟然穿到了隔壁的另一條公路上,路上除了我和偶爾經過的車子,幾個騎行的人帶著頭盔弓著身子騎過。這邊的馬路邊能看到不少的工廠,但是卻沒有運行的痕跡,沒有任何聲音,煙囪也很靜默。
試圖走到一個門衛室問問蹤跡,他也不是礦上的人,只能模糊給我指出老礦井的位置,那個位置又指向我剛走過來的方向。繞了一圈,從兩條公路交接的路上往回走,走到第一條公路的另一頭,附近山坡的剖面提醒著它的歷史。走上一片幾近成為草原的上坡空地,中午的溫度很高,風卻是涼的。坡的左邊還有幾間房子,不像有人住,試著再往廢門框裡走了一下,看到一間水泥房,開著的門關著的紗窗告訴我有人。大聲打了招呼後出來一個穿著紅背心的大姐,她在這裡住了20多年了,終於遇到一個故人了。
大姐來自內蒙,她婆婆以前就在這養奶牛,老公下崗以後就帶著他到了這裡一起養殖,婆婆的房子在公路邊,現在也已風化大半。她指給我煤礦醫院的位置,指給我礦井的位置,指給我放牧的位置,告訴我她20多年沒看到什麼大事故,除了一次因為地下泄露的氣體讓一個女人死了以外,沒聽說過其他的死亡。
這片「草原」曾經約有140戶居民,塌陷區改造和棚戶區改造後,原來的礦區居民都紛紛搬走,因為大姐是個體戶不屬於煤礦,起初的搬遷裡沒有她的名字,後來可以搬走時又沒達成補償協議,還在等待未知的結局。她家有7頭奶牛和1頭牛犢子。以前產的奶就直接賣給礦上的人,這五六年大家都搬走了,沒有人買奶了,只能等下花園奶站來收奶。對,他們把這個地方叫做煤礦,現在的城區才叫做下花園。
這個礦的故事靜悄悄,沒有劇烈的變化,所有事情都在悄無聲音之間進行了。人們搬走的五六年間,達成了協議的房子逐步被推平,土坯房回到土裡杳無蹤跡,草重新在上面長出來,偶爾聳起的幾個土坡是黑色的泥土覆蓋,上面的樹都長得很粗壯。
還是這條公路,路邊一個院子裡高聳的石碑是1969年建造的,為了抗戰時期的萬人坑所樹,留名是XX革委會。碑前面緊貼著一個籃球架,他們一起被包裹在印刷廠廠房裡面。路邊有一排平房,上面斑駁的畫,還寫著理髮,窗框卻已經被木板釘死很久了。
兩條公路中間還有另一條小路連接,路還沒走到頭就看到了街道辦,敲門進去,一位大姐值班。她在礦上的平房裡出生,父親是20年代生人,15歲就下井背煤,建國後不久加入新組建的煤礦集團,她的兄弟姐妹也都是煤礦工人。「以前啊這裡好熱鬧的,大約6000戶人家,後來平房拆了,人們搬走了,只剩下85年以後建造的幾座樓房還在,老人們還住在那裡。」她指著舊照片給我一一對照煤礦的曾經,街道辦正對著的,就是她家曾經的平房區,現在的廢墟。
走在煤礦最完整的老樓房區外,三三兩兩的老人結伴走過,十字路口的一邊圍坐著十幾條流浪狗。
走進一個小區,外面門口坐著的人先是樂呵呵地點頭說這就是煤礦的老樓房區,隨後又否認他們是煤礦的人,「我們是下花園的,只是住在這裡。」往裡又遇到一對乘涼的老兩口,大爺60多歲,曾經是井下的工人。每天規定工作8個小時,8個小時內除了吃點幹糧就是不停地幹活,「那時候幹活就是拼命幹啊,都是這麼號召的。」
深井沿著25度的斜坡往下500米,垂直距離也有200米,就在這兩百米的地下,他工作了30多年,井下的工人比井上的工人可以提前5年退休。但提前退休也不能阻止井裡的潮氣對關節常年的侵蝕,「現在站起來都很難,一到冬天所有的關節都很痛,我們當年是對煤礦貢獻最大的人,現在,哎」。另一個大嬸看到我在拍照,把我拉到了她家,指了指一樓被潮氣浸透的水泥地面,和紅磚上隱約可見的裂縫。在搬遷政策裡,這些樓房並不在其中。
這邊樓房所在的馬路對面,同樣有著一排排廢棄的平房,樓房的人氣讓這些房子衰老的速度稍微減緩了一些。沒有人的房屋,就被大自然慢慢收回,曾經被人類圈出的地方,被樹和草重新占領。
2009年下花園被列入資源枯竭型城市,在它的高峰期全區直接或間接從事煤炭產業的人近5萬,到2007年這個數字不到2000。曾經的礦井被回填,但偶然仍會發生小的沉降,只不過現在沉降能影響的只是一棵樹,因為已經幾乎沒有人。
下花園100年前就有了鐵路和煤礦,這個礦貫穿了它的一百多年,跟我聊天的每個人都告訴我現在回北京坐一趟公車就行了,不要坐火車了太麻煩。煤礦成為了一個地名,每個人都可以指向那個方向,但是要找到煤礦的人來講講它的故事,卻蹤跡難尋。

下花園火車站,1908年京張鐵路建成時的一個站

右邊巨大的煤電冷卻水塔,已經成為新的城市景觀,左邊新修的投影設備,會在上面打出各種動畫

遠處是雞鳴山,前面的房子就是曾經煤礦人聚集的地方,有的是夯土修建的,五六年間搬遷完畢,房子也都塌了大部分

下花園煤礦原來的居民區,搬遷後一片荒涼,但也有一兩個新來的或者舊人住在這,必定都養了狗

文革時期修建的碑,為了悼念抗戰時期煤礦被日本人控制時,許多死難在礦上的工友,他們把這個地方叫「萬人坑」遺址

已經倒閉很久的商店,窗戶都被釘上了木板

居民區的廢墟裡,偶爾還住著人家,這家是外地的租了這個房子,外面用各種不同的門板圍成了院子

火車站旁喂鴿子的老人

雞鳴山

這片現在草原曾經住了140戶人家,搬遷後房子被推平,蹤跡全無

大姐在這裡養了20多年的奶牛,但是因為不屬於煤礦的人,後來又因為搬遷價格問題,一直沒有談攏也就沒有走

大姐的奶牛,一共七頭

煤礦區最老的廠房之一,上面的壁畫還隱約可見

煤礦老廠房

這裡的地質結構,石頭的紋理都很特別

老廠房外的飯館,門已經被水泥糊上了

沒有煤也沒有人以後,這裡開始開發成工業區,新的工廠在修建

一個工廠門衛大爺的門衛室,裡面放著他自己做實驗的器具,據說是自制

老煤礦原來的電影院,容納700人左右,2000年煤礦破產後就基本上沒再開過

左邊這棵樹矮一些,因為之前下面的土地突然塌下去一塊

一間20多年的理髮店,想問她們關於煤礦的故事,她們卻建議我去問問另外一邊的老人們

廢舊屋子裡留下的廚具

煤礦80年代修的樓房,它們不在搬遷範圍內

樓房小區門口坐著納涼的老人們,門面上寫著「下海門市」

一處工廠廢棄的變換樓內,被衛門大爺養了鳥和金魚,地面已經不平整,電線也四處外露,卻乾淨整潔

大爺養的金魚

大爺的門衛室外景,窗台上放了一溜他的花

大爺也不是下花園人,剛好找到這個工作,跟老婆住在這裡。女兒一家在石家莊,「這裡比石家莊涼快多了」

他們在這個廢棄的賓館裡收拾出來的家,很乾淨,還擺放著掛著他們幾年前拍的婚紗照

這棟賓館的另一邊住了幾個工人

一些房子牆上還掛著2008年奧運會的小旗

老煤礦區的一個小賣部內,有一間房間掛滿了鏡子,婆婆說是她收來的老鏡子,有人要就賣

旁邊一處彩鋼房外,樹下擺放著小桌子還掛著吊床,樹上零星有主人參加婚禮用過的假花別針,樹下向日葵也開了
—— 完 ——
張小菠:媒體從業者,現居北京,生於湘西,長於武漢。
題圖為居民區的廢墟,偶爾還住著人家,外面用各種不同的門板圍成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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