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形而上的狗皮膏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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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何劍南見過趙書記後，就把購買中州體育場的事基本拍板定了下來。中州體育場當年建築成本是一點四八億，趙書記私下向何劍南許諾：「將來簽約時，扣去折舊費，一個億左右吧。具體操作不要急，反正也不耽誤你們使用。我還要和別的主管同志通告一下，接著走招、拍、掛的合法程序。我們組一個班子，你們可以慢慢來談。」

於是，何劍南回到集團後，就指示何佳音代表大河集團和市政府談判。市里呢，由趙書記提議，市委、市政府主要主管研究決定，由建委、財政局、國土資源局、房管局、體育局等各部門人員，搭建了一個臨時工作組。工作組先對中州體育場進行了清算，然後掛出來的起拍價是一點二億。只有大河集團一家報名參加競標，並且打過去了兩千萬的保證金。正在順利進行時候，裴玉林忽然在《中原晚報》上發表文章，把中州體育場當年建築成本一點四八億捅了出來。裴玉林本來是好意，表揚市委、市政府解放生產力，加快文化產業化建設速度，卻產生了副作用，有些人開始嚷嚷為什麼要降價出售國有產業，讓國土資源縮水白白流失？好像國土資源只能夠黨和政府來經營，民營企業來經營就不是國土資源了，就像割讓給外國人了？

何劍南認為有人泄密，很不高興。裴玉林怎麼知道中州體育場建築成本是一點四八億？何佳音就對何劍南說：「就我們三個人知道底細。肯定是李丁逞能，說話隨便，捅出去了。」何劍南就召見李丁，名義上是向李丁通告談判進度交換意見，實際上是想批評李丁處事不謹慎。準備囑咐李丁，做企業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要亂放炮。

李丁趕到秘書處時候，還不知道詳情。李丁到俱樂部工作以後，向何劍南匯報工作一般通過辦公平台和手機簡訊，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要當面匯報一次。就像汽車雖然經常加油和沖洗，也需要定期保養和檢修。及時接受老板指示，洞察老板心機，在民營企業尤其重要。李丁堅持這個工作節奏，逐漸演變成一種約定俗成。這天下午，李丁在秘書處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走進了何劍南的辦公室。李丁在何劍南對面坐下來，接過何劍南遞給他的煙缸和香煙，並沒有急著抽。先打開筆記本，匯報工作。李丁一邊匯報工作，一邊觀察何劍南聽匯報時候面帶微笑，心中暗想運氣不錯，還認為新年大吉大利碰上了何劍南的好心情。

何劍南聽完李丁匯報以後先說：「不錯，俱樂部各項工作進展都不錯。特別是轉讓球隊主冠名，總算給俱樂部經營工作創了一個先河。購買陸虎的事情不要太自責，買了就買了。請中醫專家王石給隊員配藥的事情，我同意。你自己安排吧。但是要保密，千萬不要傳出去。」接著是一個何劍南式的停頓。李丁熟悉何劍南的語言習慣，就拿著筆等著何劍南的繼續指示。何劍南的兩只老杏仁眼閃來閃去，忽然問李丁：「還有沒有別的麻煩？」

李丁想了一圈兒，猜測何劍南的話語方向，最後鎖定在黑道女郎南芳的干擾上邊，就說：「別的也沒有什麼麻煩。我掌握一個原則，我自己能應付能消化的麻煩，盡量不打擾你。因為你的事情太多，負擔也比我重。如果真是應付不了，我會及時向你匯報。」

何劍南說：「足球產業牽扯的社會面太大太雜，要有預見性，要有警惕性，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這些年黑道白道我見得多。有困難及時說。」

李丁點點頭。這時候何劍南才說：「你畢竟是一個作家，現在做企業管理，算一個華麗轉身，動作比較大。有些事情考慮不周，可以理解。做企業說話要謹慎，不能夠亂放炮。現在媒體把一點四八億捅出來了，不只我們被動，也造成市委、市政府的被動。」

李丁這才恍然大悟，何劍南這是委婉地批評他。其實裴玉林發表文章，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馬上想到，這可能是何佳音的背後指責起了作用。

看到李丁有些難堪，遲遲不說話，何劍南主動指著煙缸說：「今天怎麼不抽煙了？」

李丁只好去點煙，然後說：「我還是告訴你吧，免得誤會多起來，影響你的判斷。當初我著手調查中州體育場的建築成本，就是裴玉林告訴我的。他親自來到我的辦公室，教我在電腦上點開中州體育場的網名，詳細資料公開掛在網上。中州體育場建築時間、建築成本和功能配置，一目了然。裴玉林這篇文章雖然是好意，確實造成了負面影響。不過，他事先並沒有和我溝通。你知道記者們寫文章，用不著請示我。」

何劍南看著李丁，眼睛好像在說：原來是這樣。態度馬上也平和下來，主動轉移話題問李丁：「今天晚上有事兒嗎？」

李丁說：「約好了，去看王石大夫，商量配藥的事情。說是商量，其實我又不懂，我主要想弄明白具體藥性和作用，好心中有數。」

何劍南問：「約的是晚上幾點？」

李丁說：「晚上七點，在他家里。」

何劍南說：「在家里吃飯麻煩，還是把人家請到飯店好。」

李丁說：「王石大夫不吃晚飯很多年了，晚上只吃水果。正好我去看他，也可以少吃一頓。」

何劍南說：「中醫最會養生。你是不是跟王大夫學的？我看你身體一直沒有發福，白頭髮也很少。」停了一下又說，「我讓廚師今天煲湯。早上就開始煲上了。本來想請你晚上到家里喝湯。大過年的，我們也應該小聚一下。既然你有正經工作，以後再安排吧。」

何劍南請他到家里喝湯？我沒有聽錯吧？這可是很隆重的事情。李丁連忙問：「如果不是臨時動議，不會只是喝湯吧？」

何劍南笑著說：「你不要敏感，也沒什麼事兒。想和你再說說何佳音。」說完低頭看一下表，「時間還早，我們就在這兒說吧。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嗎？」

李丁說：「哪敢呢，陪你聊唄。」

何劍南說：「認真說，你喜歡她嗎？」

李丁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何劍南要幹什麼，就說：「我和她畢竟不是一代人，交流起來有困難，這也是正常的。」

何劍南說：「我看你和別的年輕人處得很好啊！還在生她的氣？」

李丁說：「那倒不至於。怎麼說她也是個孩子。說心里話，把何佳音撤下來，過後我很自責。當時因為考慮工作多了，心里一急，處理起來有點潦草。如果放到現在，我想就不會了。」

何劍南說：「你把她當成孩子，這話我愛聽。年前我就想好了，李總不能夠食言吧？你說過你要幫我帶一帶何佳音。」李丁點頭承認。何劍南接著說：「何佳音沒必要再跟著你工作了，我怕她添亂。拜你為師總可以吧？定期給她上上課，我想這個形式很好。」

李丁不免心里苦澀，又沒法拒絕，只好說：「她本人願意嗎？如果她本人同意，當然可以。只是她正經讀過大學，我這點水平，能夠給她講什麼？」

何劍南將他一軍，「這就看李總的誠意了。」

李丁忽然靈機一動，「要不這樣吧，我用我的方式，只帶她三年。我一年給她講一課，一課堂只講十分鐘。她可以經常找我，向我匯報學習心得。我答應你，她什麼時候找我，我都可以坐下來和她認真討論。何總，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絕對不是應付，我是認真的。這只是我李丁的方式，你要覺得我沒有誠意，就算了。」

何劍南的眼睛一直盯著李丁，似乎在猜測李丁的心機，因為李丁說的教學方式讓她感到意外。何劍南最後還是點頭了。她說：「我同意你的方式。只是這第一課，現在就講，不就是十分鐘嗎？我也要聽聽。你不會拒絕我在場嗎？」

李丁只好說：「不會。何總，你這是讓我出醜啊？」

何劍南也笑了，好像在說我看你李丁十分鐘能講出什麼？馬上打電話給秘書處，通知何佳音趕過來。何佳音正好在樓上辦公，李丁剛剛把抽完的煙頭按滅在煙缸里，何佳音已經走進來了。何佳音看到李丁竟然當著何劍南的面抽煙，覺得很驚奇，仿佛一不小心發現了母親的隱私，連忙裝作沒看見，不再看那只煙缸。

何劍南向何佳音說：「李總已經同意收你為徒了。」

何佳音向李丁說：「謝謝老師。」

何劍南說：「我讓廚師忙了一天，本來準備晚上咱們三個小聚一下，讓何佳音給李總磕頭，行個拜師儀式。李總晚上有事，以後找機會再補吧。」

李丁忙說：「你別嚇我，千萬別太認真了。」

何劍南說：「李總剛才答應帶你三年，每年講一課，每課講十分鐘。平常可以經常找你老師匯報學習心得，李總答應和你認真討論。我對李總這種教學方式有點好奇，想請李總當面講第一課，我也想親自聽聽。」

何佳音說：「好啊，謝謝老師，我一定認真聽講。」

李丁有點難為情，老實說：「應該是我向兩位何總匯報思想，也算你們考試老師。覺得我勝任，就按我的方式講下去。感覺不好，就當我沒說。」李丁接著開起玩笑，「請讓我點著煙，老師得有老師的派頭。」李丁把煙點著，「佳音不用筆記，沒有幾句話，你一聽就記住了。」何劍南看著李丁，用眼神鼓勵他：你可以講了。

李丁醞釀一下情緒，調動出一臉的真誠，「佳音漂亮聰明，責任心強，做事執著，資質很好。說實話我很喜歡你。但是，我對你不公平，方式方法簡單粗糙，失了分寸，傷害了你的感情。今天當著何總，我先向你道歉吧。何總可能了解我多一點，佳音不了解我。我這個人吧，小時候是個乖孩子，長大以後走向社會，缺點越來越突出。如果總結我這一生，有兩多，犯錯誤多和得罪人多。人家煩我恨我，我自己也煩也恨我自己。有時候想想，做人做到我這種程度，確實是一種悲劇。於是，我就不想讓我的孩子重復我的命運。孩子考上大學那年吧，我對自己這一生進行總結，概括和提煉出來一些感想，分成五個部分，開始對我孩子講課。每年講一課，每一課只講十分鐘。孩子如果有心得，可以隨時和我交換意見。我想照搬過來，送給佳音。」

何劍南馬上就說：「好，佳音也是孩子嘛。李總這個動意很好。」

李丁接著說：「我講的內容書本上沒有，因為就不是什麼高深的學問，完全是在總結我自己一生的教訓和經驗，主要是教訓。佳音注意，我開始講了。第一課應該是一個總綱，最重要。請讓我先行設問：這個客觀世界到底有多少矛盾和問題？有多少十萬個為什麼？我們這一生奔前程做事業，到底會遇到多少矛盾和問題？還有，我們在個人生活層面，從戀愛結婚到家庭，這一生要面對多少矛盾和問題？其實所有這些矛盾和問題，我發現都可以歸納到兩個基本點上來，那就是：態度問題和方法問題。」

何佳音看著李丁遲遲不再講話，忍不住問：「這就講完了？」

李丁說：「我講完了。我就這點能耐。也就這麼簡單。」

李丁隨後起身對何劍南說：「何總，我要先走一步了。你們可以慢慢考核我，能不能勝任佳音的老師，我等消息。」

何劍南點點頭，目送李丁掂著包走出辦公室。何佳音仍然坐在那兒發呆，兩個人偶爾四目相望，誰也不說話。何佳音一時摸不著頭腦，試探著說：「這是講的什麼呀？就一句話：態度問題和方法問題。」

何劍南說：「佳音，你把這句話重復一遍。」

何佳音說：「態度問題和方法問題？」

何劍南又說：「你再重復一遍。」

何佳音說：「態度問題和方法問題。」

何劍南說：「你還能重復下去嗎？你錯了。你是在用耳朵聽，沒有聽到心里去。我一下就聽懂了。現在你用李丁的方式去思考所有的矛盾和問題，是不是都能夠概括在這兩個基本點上？除了這兩個問題，這世界上還有問題嗎？沒有了。基本上沒有了。這就是李丁的野蠻思維，這是他個人的矛盾論和方法論。注意，他給了你兩把鑰匙，可以打開你人生所有的鎖。這一回，他是真正用心了。」

何佳音瞪著眼睛迷茫地看著何劍南，像是說真有這麼玄乎這麼神嗎？何劍南繼續說：「這種教學方法是學習佛家的，叫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既然你頓悟不了，你就需要慢慢地漸悟。重要的是用心，別看功課簡單，作業很複雜。就這麼一句話，李總的意思你得用一年的時間來消化，在生活中在工作中用實踐和體會來消化。依我看一年時間並不算長。這不是誇張。你也不要著急，因為你沒有我們的人生閱歷。你需要慢慢來。」

何佳音開始認真起來，「看起來我真得慢慢來。聽李總說話，我總是聽不到心里去。經您提示，我有點感覺到分量了。我已經意識到了，因為和李總不太諧調，我在接受層面受感情因素的局限和制約。我現在領會了，也就是不論遇到什麼矛盾和問題，不是態度問題，就是方法問題。不用再考慮別的問題。」

何劍南點頭說：「你現在進入了。記著，態度是宏觀，態度決定方法。方法是技巧，方法貫徹態度。」

何佳音若有所思說：「如果順著這個思路仔細想，還真是深刻。同時也很簡單，也很實用。」她想說就像狗皮膏藥，往哪兒都能貼。話到嘴邊覺得不禮貌，沒敢說出口。

何劍南說：「現在品出味道了吧？我看人不會錯，其實李丁是一個大才。他有他的缺陷，好像圓滑，實乃耿直。他這種人，在官場混不出名堂。在中下層可以，如果往上走，沒有人敢用他。我在想，他這種講課方式很妙。這家夥是怎麼想出來的？老師講完就溜之大吉了。學生喜歡不喜歡找老師請教，那是你的事情，你隨便。他這是又想對得起我的托付，又不想婆婆媽媽浪費太多精力；他又對你心存戒備。這就是李總對你何佳音的真實態度。看出來了嗎？你需要主動。佳音，要學會做一個大女人。大女人不應該感情用事。大女人就像一棵大樹。感情就像是風，來了去了。大樹只會跟著風動，不會跟著風跑。大樹需要吸取各方面的營養，自己才能夠頂天立地。」

何佳音從沒聽何劍南講話這麼深刻過，她體會到了當媽媽的用心良苦，就說：「你放心，我知道應該怎麼做。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何劍南說：「還有，也不要讓李總失望。他對你這麼用心，把你當孩子看，值得你去尊重。這樣吧，我也給你布置一個作業，讓他喜歡你。容易做到吧？」

何佳音點頭。何劍南不由動了感情，「佳音，對不起，這都是媽媽的錯。你一直沒有父愛，也沒有接受過父教。這樣吧，在見到你的父親之前，先把李總借來，當父親尊敬吧。記著，學會尊重別人，也是一門功課。師徒弟子，如同父子，這不算過。」

何佳音感動了，眼眶里湧出了淚水，「媽媽，對不起。我下班後就回家，我晚上想陪您。」

何劍南點頭，然後擺擺手說：「你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何佳音回到辦公室，心里還是滿當當的幸福感。自從和媽媽私下相認以後，她真正感到人生有了靠山。媽媽的愛，悄悄改變著她的生活態度。她開始不由自主以媽媽為榜樣，學習做事和做人。媽媽讓她尊重李丁，肯定有媽媽的道理。於是，她坐下來主動給李丁發了一個簡訊：「我願意拜您為師。請原諒我以前的狹隘。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何佳音也不簡單，從這一刻起，終於學會了檢討。一個人學會讚美自己很容易，學會檢討很難。只有學會了檢討，人才有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