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是母親的親大姑,姥爺的大姐。母親有四個親姑姑,兩個嫁的遠,都嫁到東集鎮,得有百十里路;一個嫁到南康莊,與我家隔著十來里路,不算太遠;一個嫁到高莊,離我們有三十多里路。我小時候去的姑奶奶家,是東集的姑奶奶,另一位姑奶奶隨著夫家的大家族遷到外地去了。
之所以去東集的姑奶奶家,是九零年代的計劃生育政策抓得緊,農村每家每戶只能生一個,頭胎是女兒,可以申請生二胎;頭胎是兒子,便不能再生了,必須節育。可在農村,哪家哪戶不是兒女成群的,再不濟也要兒女雙全,哪有只生一個的道理?再者了,地里的活不需要人手?人手哪里來,只能是一代接一代。
我是頭胎,也是兒子,為了往下要孩子,只能先把我送出去,養在奶奶姥爺膝下。只要風聲緊,就趕緊私下讓人(姥爺的侄子們)把我送到最遠的東集姑奶奶家,能躲一陣是一陣。
姑奶奶心疼的很,只要是見到我,一口一個乖乖,趕緊把我拉到身邊抱起來,臉上的笑容,能驅走一路顛簸帶來的疲乏。即使是冬日里,見到姑奶奶,也會登時暖和起來。
姑奶奶有七個孩子,四男三女,都已經成家。當時姑奶奶有三個孫子在身邊,其餘的都隨大人在外面。這三個小孩有兩個比我長幾歲,最小的和我同歲,我比他大兩個月。姑奶奶把我和她的親孫子一樣待,比她的親孫子還要好。
皖北的冬天冷得很,晚秋時候天氣就冷涼起來,清早一地的霜花,壕溝里能見到薄冰。我從奶奶家走的時候,奶奶在給我縫制棉襖棉褲,說是入了冬穿。這才動手準備,風頭又吹來了,上面開車下鄉到各莊抓人,鬧騰的人心惶惶。聽到風聲緊,奶奶立刻讓人送我走,去東集姑奶奶家。由於走得匆匆忙忙,奶奶準備的厚衣物都沒來得及拿著。天見的冷了,姑奶奶先把長我幾歲的小哥哥們的衣服拿給我禦寒,可衣服太大了,走動拉風,裹不住暖,凍得我縮頭縮腦的。
見到其他的小孩已經穿上新的棉衣棉褲,我就想著我的棉衣棉褲,不知道奶奶給我做好了沒有,合不合身呀,暖不暖和呢。其實還沒有冷到要穿棉衣棉褲,小孩子吶,可不就是喜歡炫耀炫耀,自家大人給做的新的,一定要穿出來顯擺顯擺。有時望著他們出了神,姑奶奶看在眼里,又是另一番感想。
在奶奶家我總是跑來跑去不閒著,一會兒看看羊吃草,一會兒裝模作樣掃掃落葉,還要奶奶誇誇我。可姑奶奶生怕累著我,什麼都不讓我做,憋得我渾身不自在,看見掃帚就想拿起來掃地,看到樹枝就想拾回去燒鍋,看見天邊的雲,都想扯下來一朵。雲朵都比我自在,想飄哪里飄哪里。
我畏寒,一到冬天手腳冰涼,捂不熱乎,打小沒過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像是打遊擊戰一般到處轉移,許是灌了冷風,傷了身子,落下了這個毛病。到冬天睡覺我都會蜷縮成一團,小貓一樣。姑奶奶摸著我的腳冰涼,總是會捂捂我的腳,用她溫暖的雙手焐著我的小腳,直到我安心睡去。
知道我腳冷,姑奶奶每天睡覺前都會幫我洗熱水腳,里面泡上冬瓜皮,可以驅寒。可即便泡了腳,進了被窩還是要好一陣子才能暖過來。姑奶奶用她溫熱的雙手,為我驅走了冬日里的寒冷,我腳上沒有生過凍瘡。身上穿的不暖和,手上倒是凍裂開了,還有幾個小紅疙瘩,又疼又癢。洗腳前,姑奶奶讓我熱水先浴浴手,不能留根,不然明年入冬還會生凍瘡。
一天,姑奶奶把兩尼龍絲袋子的棉花倒在大塑膠薄膜上曬,她一一的把棉花鋪開,讓我在一邊看著,別讓雞鴨狗什麼的霍霍了。我終於有了活幹,自制了一個小鞭子,來來回回像個偵查員,幾米開外的雞鴨狗,只要我甩動小鞭子,在空中打個響,它們一準會嚇得掉頭跑。姑奶奶直誇我這個法子好,省得攆來攆去的,我沒和她說是從姥爺放羊那里學的。
棉花曬了兩天,姑奶奶得了空閒就開始揪棉花。揪棉花,把棉花穰子和棉籽分離開,活是不重,但要一個個揪掉,沒有耐心是不行的。姑奶奶哪有空閒的時間,從早到晚,她沒停歇過,她的活兒太多了。一大早起來,姑奶奶喂了雞鴨,把牛羊牽出來拴在外面,抓草喂羊,淘草喂牛。姑姥爺掃院子,掃羊糞,鏟牛糞,挑乾淨的土把牛羊尿過的地方墊墊。姑奶奶壓水才開始做飯,和面蒸饃,燒稀飯,以前吃鹹菜就好,我來了後,大多時候炒兩個菜,無形加重了姑奶奶的負擔。這邊飯還沒吃好,那邊豬在圈里哼哼唧唧,姑奶奶就得給豬和豬食,順帶把牛羊喂了。往往忙完這些,飯菜都涼了,姑奶奶就著涼的飯菜將就著吃。早上連著晌午,沒見姑奶奶停歇過。這期間要給牛淘草換草,把衣服洗了,曬曬被子。小孫子的棉鞋還沒做完,天天嚷嚷著要棉鞋,姑奶奶只好把姑姥爺的棉鞋停了手,先把小孫子的趕制出來。
白天的活兒做不完的,只能等到晚上了。煤油燈點起來,跳著一簇暈黃的光,火苗是黑黢黢的,一股兒煤油味兒,熏得周圍油黑黑的。小孫子的棉鞋做好了,姑姥爺的棉鞋依舊沒動靜。姑奶奶把揪好的棉花讓人防了線,大剪子鉸成樣子,在我身上比劃比劃,有時我睡著了,她會隔著被子手指比著紮紮幾紮。我睡覺淺,姑奶奶只要有動靜,我就會驚醒。我半瞇著眼,從被窩里探出小腦袋,會看到她在煤油燈下趕制棉襖棉褲,孫子們的棉衣棉褲棉鞋她早就完工了,姑姥爺的棉鞋還在籮筐里沒進展呢,現在是為了我特地做的。她坐在床邊的桌前,就著黃暈暈閃著黑煙的煤油燈,一陣一陣縫制手里的活,不時用針在頭髮上磨蹭幾下,或是搓捻線頭,慢慢穿進針孔里。她滿頭的白髮,在煤油燈下散發銀亮的光,她的眼睛里盡是笑意,一針紮下,穿過去,扥兩下,指甲頂著針尖穿過來,邊邊角角折進縫隙里,縫得嚴嚴實實,似是要把棉花的暖永遠留在里面,要把寒涼抵禦在外面。
她在燈下慢慢忙活的身影,讓我想到棗樹下縫補的奶奶,一想到奶奶,心里就難過,眼淚不由得落下來,小聲在被窩里啜泣,不敢讓姑奶奶聽到,怕她多想,以為我在這里過得不開心。期間我醒了一兩次,還是能看到姑奶奶在忙活。我不明白,姑奶奶怎麼就這麼多的活,生生把白天黑夜顛倒。
姑奶奶這陣子晚上睡不好,第二天幹活沒精氣神兒,有時候坐在那里就瞌睡了,恍惚起來頭又發暈。姑奶奶眼見的勞累疲乏的很,我不能真的像個客人一樣坐吃等餓,她和我的奶奶一樣疼我,我得做些什麼。我也一早起來,幫她燒鍋,幫她擇菜,幫她掃門口的樹葉子,和她一起去菜園子里看看有什麼可吃的菜,挖幾個埋在土里的大紅蘿蔔,去紅薯窖里掏紅薯燒稀飯。姑奶奶在前面,我在後面跟著,還有兩只小狗兩邊蹦躂跑著。村子里的人見了,都笑,說是離遠了看以為是姑奶奶領著自己的小孫子。姑奶奶也笑,可不就是我的孫子嘛。
白天一有時間,我就幫著做活,零散星碎的都搶著幹。我學會了淘草喂牛,淘好草後,我端不動,就讓和我同歲的小弟一起抬到牛槽去,撒點麥麩用棍子拌幾下;喂羊是我的拿手活兒,擓筐拽豆秸,和小弟抬回來喂羊,有時去幹涸了的壕溝邊看看有沒有乾枯的草,用鐮刀一點點割掉拎回來喂羊;喂雞鴨最方便了,早上喂一次,晌午前喂一兩次,下午喂一次,到天黑再喂一次就夠了。喂豬我不會,我可以燒開水,姑奶奶燙豬食,方便的多了。冬天坐在鍋門口,熊熊的火烤得身上暖烘烘的,多舒服呀。
姑奶奶時常忙活中忽地放下手里的活,急急的連說「壞了壞了」,走到外面看看牛槽,牛在吃草呢,淘草缸上放著新淘好的草;羊吃豆秸呢,吃剩的摞在一邊燒鍋用;鴨子在水里嘎嘎著,雞在糞堆邊找食,狗在一旁打鬧。沒有什麼壞了,一切都好好的呢。她又可以安心的進屋里忙活了,大半天再出來看看,還是好好的。天那麼藍,太陽那麼暖,只有北風呼呼地刮個不停。
姑奶奶做好了一件棉襖,讓我試試,大小正合身,新棉襖散著棉花的獨特味道,穿在身上暖和的捨不得脫下來。姑奶奶笑瞇著眼,看著我身上的新棉襖,這里拽拽,那里扯扯,連口說真好。是真好,真的好暖和,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一針一線都是姑奶奶的關懷和疼愛,怎能不好呢!
可我想說不好。姑奶奶幫我穿棉襖時,她的腰彎一會就要扶著身邊的床沿慢慢站起來,好半天摸索摸索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自言自語老了不中用了。姑奶奶是個精致的老太太太,清早一定要把頭髮梳好綰在發套里,乾淨利落,做活也是安排的張弛有度,一大家子都要操持。可這陣子呢,姑奶奶老是忘東忘西的,頭髮梳好了忘記套發套,姑姥爺穿臟的鞋子沒有刷,小孫子玩水弄濕的衣服沒有曬,有次面條沒有放油鹽。我只好不時地提醒她,或是能做的便直接做了。她黑天白夜的做活,已經夠累了。
我一度不喜歡煤油燈,只要見到它的亮光莫名的難受,聞到煤油味兒更是不喜歡。
姑奶奶才把棉襖做出來,姥爺安排人來接我回去。
「不來接,我擔心的慌,總是怕出什麼事。這來了吧,我又捨不得。這麼聽話的小孩子,就是親孫子能差哪里。可不是趕上這階段鬧騰的厲害,查的嚴,要不然,誰的孫子誰不疼,還能跑來跑去的苦折騰?」只要說到這碴,姑奶奶的眼淚就沒斷過,圍裙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擦濕一大片。
一想到棉褲還沒做好,姑奶奶就嘆氣,說自己老了沒用,擱著以前早就做完了。頓了頓又說,等做好了讓人捎過去穿,衣服穿一套,不能少一件。姑奶奶身上穿的棉襖,是清灰土布的,穿了好多年了,也沒捨得換。她只顧得給孫子們做新的,哪里還顧得到自己。姑姥爺的棉鞋,還是個鞋樣子,躺在籮筐里不知道多久了。從我來到我走,姑姥爺的新棉鞋就沒有動過針。
我和姑老爺說,我走了,您就有新棉鞋穿了。
姑姥爺眼淚就沒止住,我的眼淚也沒止住。姑奶奶更是從頭到尾淚珠子沒斷過。
老式帶杠的洋車子,後面綁了個木座椅,路途遠,路上趕,得早些動身。姑奶奶擔心我路上冷,給我圍得嚴實,只露了兩只眼睛。
「路上慢點騎哈,多回頭看看人別顛掉了——」姑奶奶交代著,「回頭再……」姑奶奶說不下去了,拿圍裙抹了一下臉,趕緊補一句,「路上小心呀!」
姑奶奶沒說完的話,我記得清楚。「回頭再來」,可能又是動蕩不安,折騰的是我,她怎能忍心?「回頭再不來」,她又想念得慌。左右都是心疼,只能盼著眼下,路上慢點,路上小心點。
我總共去東集姑奶奶家三趟。第二趟去的時間最長,長到我一度把她當做奶奶,時常叫她奶奶,她也應著,叫了半天我才知道自己叫錯了,她還是笑瞇瞇的做著手里的活。被接回去到奶奶家,又常常把奶奶喊成「姑奶奶」,惹得奶奶笑我傻。我是傻呀,傻傻只知道疼我的人都是奶奶。
而今,姑奶奶故去多年。大前年回老家翻曬衣物被褥,翻出來幾件小棉衣棉褲,被老鼠咬了好多的小洞,時間久了里面的棉花也發黃了。不知道這幾件棉衣棉褲是奶奶做得,還是姑奶奶做的,連母親也記不清楚,她都忘記了還有這麼幾件舊衣物。睹物思人,哀嘆良久。
我總是會夢到過去的人,奶奶姥爺是最常夢到的,只要有煤油燈出現的,一定是姑奶奶。姑奶奶在煤油燈下,執針扯線,跳動的火苗映著她的白髮,皺紋在她的臉上慢慢爬。她的頭髮一會兒是黑發,一會兒是白髮,一會兒看不清模糊一片。籮筐里,姑姥爺的棉鞋樣子咧著大嘴,靜靜的在姑奶奶忙活的背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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