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場「模擬」的生活:
觀楊德昌《一一》
文 · 陳彥羽
長達三個小時的電影,像是楊德昌導演自己譜寫的一段古典交響樂,一一、洋洋、婷婷、敏敏……這些疊字的姓名像是代表著音樂的節拍,又暗示著人物具備的雙重性,整場電影都在敘述著這種矛盾的二元特質:年輕與老態,浪漫與現實、夢想與事故、同情與嘲諷……楊德昌圓潤地處理著這些對立,消解著這種矛盾,「因為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拍給你看。」
電影的最後,幼小的洋洋感覺到了「老」帶來的疲倦;NJ風卷殘雲地重回一趟「年輕」卻道「突然間覺得再活一次;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阿弟感嘆有了電影讓人類的生命延長了三倍,最終卻選擇自殺;他看似記述真實生活,卻讓一場畫面之外的謀殺案迅速地使觀眾抽離。
楊德昌的特質,他創造共鳴但又通過間離將思考拓展到社會維度,他似乎在模仿但又在解構,人物尖銳的典型意義悄悄隱藏於疏淡的情節流動中。正如楊德昌說:「我努力將一切盡可能地表現得均衡,不應該過度渲染,也不必平淡無奇,就在場地的正中央,只有這樣才是最具有普遍性,也才能感動更多的人。而且事實上,這也是最具有戲劇性的。」
對遠景以及非線性敘事偏愛,以家庭為主題多條線路的並行發展,敘述者的由少至老的聲音,多國元素的並置導致人物的漂浮感。楊德昌的電影幾乎從未離開過台北,《一一》亦是如此。此時的台北正一片亂麻:多元性的文化與薄弱的傳統基礎對立著。1949年政治難民的到來使得台灣島充斥著焦躁,他們僅將此地作為暫時的避風港,隨時籌劃著「反攻大陸」。父輩將這片大陸嘲諷地稱為荒原,反而推動年輕人反叛地迫近西方文化。在一片焦慮中娛樂消費成為逃避現實的利器,排斥藝術,把金錢作為浪漫,精神世界崩為廢墟。
受40年代義大利電影界倡導「紀實主義和讓普通人成為銀幕主人公」的美學影響,「台灣新電影運動」中走出楊德昌、侯孝賢、蔡明亮等一批青年導演。他們採用「平民」演員、刻畫台灣現實進行社會批判,與這座城市「榮辱與共」。比起侯孝賢電影的冥想意味,蔡明亮孤獨的暴力,楊德昌呈現出的相對樂觀主義哲學。他更像喬伊斯或者伍迪·艾倫,即使集中刻畫一個城市,卻超越了地域藩籬更具普適性,對於台灣這個融合儒家倫理、日本遺產和對西方文化一知半解的學習凝結而成的怪物更具包容態度。
尤其是多線並敘、內容龐雜的《一一》,電影從一場婚禮開始,以一場葬禮收尾,仿佛在串起一段人生。這段敘事中的人物都若楊德昌的分身,亦是現代人的側面。在其中看到的是更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困境和內在本質,而非單一局限於台灣一地製造。在他的電影里,人的一生是由一個個的儀式串聯而成的,大到婚喪嫁娶,小到每一餐飯每一個步子。而楊德昌就是在這「三菜一湯」的生活里填充著他的哲學。
NJ,沉靜,這種「面無表情」使得周圍之人可以隨意強加自己的期望。學業、事業、親情、愛情,他都選擇以「忍」化了,所以他不斷被推搡著,象徵這種傳統儒士精神備受利用的現實。阿弟則是荒誕世界的正向產物,空有肥碩的肚皮卻空空如也,和所有投機者一樣愛好吹噓知識。小燕,雲雲,阿瑞則被灌註成精於算計的小人物,一個算計美貌,一個算計金錢,一個算計配偶;敏敏受社會荼毒,卻是不明就里的麻木之人,在章程式的生活里如陀螺般旋轉,奶奶的倒下使她突覺 「好像白活了」,就像加繆所言那種習慣被突然打破隨之而來的荒誕感壓垮了她,於是她選擇逃跑,述諸於宗教,然而現狀是連宗教都被錢味包裹。
被平庸吞噬的母親出走,往往缺乏的父親卻留了下來,然而「留下的父親」是NJ,他的焦慮給了婷婷,真摯給了洋洋,兩個孩子仿若他精神的兩面。婷婷像一個被懸置的人物,她像是NJ的年輕化想像,尤其是NJ出國與初戀情人在街上閒逛憶往昔時,婷婷也互文性地在台灣的街頭怯懦地品嘗初戀。但她將自己的情感附著於他物而非來源於內心,因此她的本質情感是虛無縹緲的。
另一邊,楊德昌將自己對藝術的想法都交給洋洋,他給洋洋看到一個雙面世界、看到殘缺的能力,同時也不被周圍理解。開場獨特的黑色燕尾服仿佛已經預見最後那封信里露出的早熟。而奶奶呈現出生命的靜態,全片無台詞卻貫穿整個情節,以一個昏迷的老人引出一群年輕人生活的喧囂;而NJ的合作夥伴大田如若一個掌控者,其實日本軟件天才大田就像楊德昌把曾經的自己放入了電影,他像導演般洞悉一切卻又含蓄,他見到阿瑞的第一眼就對她說:「你是他(NJ)的音樂」,對於生活他就像默記住所有撲克牌的位置後變魔術。可以說,楊德昌通過《一一》為我們刻畫了當時台灣的百世相,展現了社會對人的塑造,蔓延著人的焦慮。楊德昌仿佛在為現代人把脈,深埋在皮膚下的血管持續流動著,表面卻冷靜而太平。
若要形容楊德昌的電影溫度,那麼一定是一杯夏日里的涼白開,平淡解渴。我們看著水的靜止,似乎看透了其間活動的每個分子,然而也可以說什麼也沒看透。
《一一》里沒有完整地線性講述一個人的完整故事,而通過每個人零散的部分,以對話、記憶重組成一個有機整體,就像我們在認識一個人時往往也只能拼湊每個部分。
同時,他又將各種可能性放入這杯白開水里,所有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影響被合理地放大了:婷婷沒有扔完的垃圾導致了奶奶的昏迷,奶奶的昏迷又牽扯出敏敏對規律生活的質疑,從而牽扯出NJ與初戀情人的重返過去等等,呈現出生活的立體面。
看過之後,你會感覺這就是生活,不會難受,只會覺得空蕩,楊德昌確實把我們看不到卻深深被困的境遇拍給我們看了,冗長的三個小時,他甚至把觀眾將會走神的時間也預估進去,仿佛「走神」也是這個電影的一部分,時間令人覺得悶熱而焦灼,就像貧瘠的生活,用一部電影模擬出漫長而無意義地活著時的感覺。最後,念信的洋洋說「我覺得,我也老了」,電影里我們也看到了自己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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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林客BLINK》 2018年11月 第28期
「未說出口的故事」
主編:蘇也 微信:suyesoph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