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幹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聊齋志異.聶小倩》
他施恩圖報，他功利現實，他自食其言，他膽小惜命，他貪戀美色。
他是聶小倩口中「義氣幹雲」的郎君，也是被燕赤霞婉拒「非此道中人」的君。
他是，寧采臣。
她巧用時機，她洞察人心，她步步為營。
她是，聶小倩。
當寧采臣和聶小倩顛覆了你的美好記憶，他們之間有利用，有合作，有各取所需，唯獨沒有愛情的時候，你還要往下看嗎？
三百年前，清朝文人蒲松齡先生在暮年集結生平收集的狐鬼故事手稿，以其書齋「聊齋」為名，以內容為題，成書命名為《聊齋志異》，共收錄短篇故事四百餘篇，其中《聶小倩》一文，和其他多篇以人名為篇名的故事一樣，並不格外引人註目。
直到1987年取材自該文的電影《倩女幽魂》橫空出世，男女主演（張國榮和王祖賢）驚鴻一瞥的美貌，空靈的場景，華美的服飾，復古的妝容和對愛情的細膩演繹，讓一部書生遇到女鬼的翻拍古裝片，成為華語電影上的曠世之作，直到三十年後，仍令觀者念念不忘。
我們被電影描述里兩人歷經磨難的愛情感動，而真正原著里的寧采臣和聶小倩，是什麼樣的呢？
蒲公筆下的《聶小倩》開篇即點明：寧采臣常對人說「生平無二色」（一生只愛一個女人），卻在安葬小倩骸骨後，面對感激涕零，欲做姬妾來報答恩德的小倩，坦然接受。蒲公這樣寫他的反應「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明面上寫小倩姿容嬌艷，實則暗寫了寧采臣對色相的癡迷，這種360度無死角的目光，從肌膚到小腳，再到眉目評斷的評判方法，似乎並不是君子所為。但凡君子，豈不是應該非禮勿視，豈不知施恩不求回報？寧采臣不，他付出了，他冒險了，得到以身相遇的回報是應當的。
那麼，寧采臣究竟是什麼性格的人呢？
文中，寧采臣有兩次喜形於色，第一次是他在赴考時覺得城內住宿貴，投宿到蓬蒿沒人（野草一人高）的荒廢蘭若寺，聽說住宿免費，喜形於色（「寧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幾，為久客計」）；第二次是他妻子病逝後，老夫人和寧采臣商量娶聶小倩為繼室時，他欣喜擺宴，並直接把美貌的新婦叫出來炫耀給眾人看（「寧喜，因列筵告戚黨」）。這兩次都是他得到了超出預期的東西，以此為喜，和情愛無關。
與之相對應的，是聶小倩的兩次喜，第一次是在骨灰被重新安葬脫離苦海後——「歡喜謝曰」，第二次是夜叉被除掉後——「大喜曰」。這兩次喜悅情緒表露，都只和聶小倩達到自身目的有關，和寧采臣無關。
在故事的開頭，蒲公用白描手法勾勒出的寧采臣，是一個有擇床習慣，生性警覺（聽到外面有異動後，寧采臣的反應是起身趴在窗下偷偷觀察，「起伏北壁石窗下」），不肯招惹是非（對深夜進入屋內的陌生女人和不知來歷的財物，第一時間丟出去，撇清關係）的單身男子。寧采臣唯恐招惹是非，智商和判斷力正常的考生形象躍然紙上。設身處地，在深夜、不明女子、不明金錢、荒郊野嶺的情況下還敢左右擁抱和貪圖金錢的人，恰恰是反常的。寧采臣僅僅做了本分，聶小倩卻抬高其行為說是「此漢當是鐵石」。
聶小倩第二次出場的時間點，證明她並非影視作品里真愛至上的小女子，更傾向於一個心機女。住地連續兩天暴亡兩人，對把免費住宿地當成長期根據地的寧采臣來說，已經有危機感了，他專門在晚上等著燕赤霞討論這件事，即使前文已說明這倆沒什麼共同語言（「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別歸寢」）。
因此，當深夜里聶小倩再一次神奇出現在房間內時，寧采臣是清醒的。聽到有夜叉妖物定下時間針對性殺自己後，寧采臣駭然求計。這時，聶小倩稱燕赤霞是奇人，隱匿了燕赤霞是劍仙的真實身份（這點直到兩人成婚後，在殺夜叉的前夜，聶小倩反復審視救命革囊時才失口說出，她早就知道燕生的身份）。臨別時，在奉送了一堆內部信息外加逃生指南之後，聶小倩提出了自己的小小要求：重新安葬自己的骸骨。
此時，驚恐的寧采臣一口答應，問清了小倩的埋骨地點。兩人的逃生同謀至此締結。到現在為止，我們仍看不到里面有一星半點的情愛纏綿，說是合作倒更為恰當。
隨後的情節如聶小倩所預料，寧采臣順利得到燕赤霞的幫助，並獲得不畏懼魑魅的法寶，也有膽子將女鬼聶小倩的骨骸葬在自己的書齋外。
注意前文里隱藏的伏筆，燕赤霞說妖（夜叉）沒有死，這或許能解釋為什麼聶小倩的信息救了寧采臣一命，寧采臣做到了把骨骸移位，兩人約定達成後，聶小倩還要以報恩為名主動留在寧家侍奉。
寧母是老人，身體陽氣不足，這種狀況都可與女鬼聶小倩時時接觸，卻不肯讓她拜見久病的寧妻，以正兄妹的名分。蒲公筆下「草蛇伏線，灰延千里」為後面寧家母子不承認聶小倩是妹，直接納為繼室留下引子。此時的寧家母子以恩人自居，最終，聶小倩以十項全能的家庭管理能力和無微不至的曲意奉承能力，在回答了寧母關於能生育子女，不會耽誤寧家後嗣等問題後，和寧采臣成親。
文中多次寫到寧采臣和聶小倩相處時，聶小倩的神情是「默然」、「愀然」、「容顰蹙」和「慘然」，這都不是陷入戀愛中的女子應有的神情，更兩次提到誦讀佛經（《楞嚴經》）（此部經文通常用於消除往昔罪業），聶小倩在此時顯示出的是遁世之心，又煩惱於隱患未除。從寧家現狀（妻久病）和寧家母子的反應看（母欣喜有人代為操持家務，母子皆溺愛小倩），唯有選擇結為婚姻這條路來舍身入塵世富貴。
寧家以為盤算到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兒媳婦，未可知，這不是聶小倩曲意奉承好留在劍仙革囊旁的計算結果呢？
聶小倩，從來沒有非寧采臣不嫁，不肯將小倩當成女生嫁出的，從來都是寧家。更有甚者，聶小倩能生育，在已生育一子後，寧采臣仍然納妾了。其妾和小倩在後來又分別生下了一個男孩。
蒲公筆下自始至終沒有寫過寧采臣和聶小倩鶼鰈情深，相比兩人相遇、解救小倩過程上的大段描寫，對於兩人的婚後生活及子嗣，淡淡一筆「仕進有聲」帶過。
以上，才是蒲公筆下真實的《聶小倩》，沒有影視作品中感天動地的驚世奇戀，男女主角從來不曾相愛。聶小倩這種美麗到「華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的艷絕麗人，似乎最後是色衰愛弛，泯然眾人的黯淡結局，或者主動為寧采臣納妾退居幕後的情況，才能隱隱符合蒲公文中的遺憾。
世無聶小倩，哪里有寧采臣。在《聶小倩》的故事里，重要的從來不是寧采臣，只是恰好，在聶小倩遇到燕赤霞的時候，蘭若寺里唯一符合要求的男子，名叫寧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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