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跨20多年,巖井俊二的電影主題從來沒有變過,這一次的《你好,之華》也不例外,它的核心依然有關青春和錯過,但是有中國頂級明星參演的這次顯得更為特殊。
討論這部電影的人分為朝聖和懷疑兩派,朝聖的一方,大多視巖井俊二的影片為青春電影啟蒙,他的影像清新獨特、感情細膩虐心,是很多人青蔥時代的縮影;懷疑的一方,表示「感覺有點像來圈錢的」,隨後又得補上一句,「可是又不得不看。」
我在北京新東路一座隱秘的公寓樓里見到了巖井俊二,屋里的背景音樂是他本人譜寫的鋼琴曲,精致音符流淌出來,像撒了一把能讓時間變慢的魔法藥粉。
高頻的宣傳活動顯然耗盡了他的精力,他整個人癱在老式皮質沙發里,有點兒蔫,面前放著一杯黑咖啡,對記者投來的任何問題都要思考很久,好像思考是他調整自己節奏的一種方法。他說話很緩慢,嗓音沙啞,透著疲憊,而且不讓記者在現場拍照。
但我當把話題引到 「音樂」 的時候 —— 在《你好,之華》的後期製作階段,他親自包攬了配樂的工作 —— 陷在沙發里的巖井立刻挺直腰板、全神貫註,註視著提問者的表情,感受著提問者的語氣,一副就連中文也試著要聽懂的樣子。
他的樂隊 hectopascal (ヘクとパスカル)是一個產量少之又少的樂隊。與其說是一個正經樂隊,更像是巖井俊二為了滿足自己的音樂夢而製造的存在。除了重新編曲的老作品,hectopascal 每年只有四到五首新作。
巖井俊二的 hectopascal 樂隊,成員有有主唱椎名琴音、鋼琴桑原真子、小提琴荒井桃子、大提琴林田順平和吉他宮內陽輔
但這支六人樂隊的編制里有鋼琴、小提琴和大提琴,因為巖井的心里住著一個古典的靈魂。他喜歡法國古典音樂怪才埃里克·薩蒂(Eric Satie),印象主義音樂的鼻祖、法國作曲家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以及拉威爾(Maurice Ravel)。另外,還有奧斯卡電影配樂大師埃尼奧·莫里康尼(Ennio Morricone)和傑里·戈德史密斯(Jerry Goldsmith)。
說到這些,因為翻譯不確定這幾個名字,巖井拿起筆,把他所敬佩的音樂人名字一一寫在了紙上,補了一句「英文拼寫不保證準確。」
我們對巖井俊二的手書進行了核對,第二行應該是 Debussy,第四行應該是 Ennio Morricone
從 hectopascal 開始,我跟他聊了聊他二十多年跨越電影、音樂、文學的創作之路,以及在不同的形式中一以貫之的創作主題。
VICE:你的樂隊 hectopascal 還在繼續玩嗎?
巖井俊二:樂隊我是一直以來的愛好,從來都沒有放棄,只是手頭總有其他的事,沒法專心致志地玩樂隊,看情況慢慢來吧。
有出專輯的打算嗎?
這個倒沒有計劃,目前會考慮的是電影《你好,之華》的配樂,因為這部電影里的配樂大多數都是我自己完成的,所以也許可以把它做成一個專場音樂會…… 你覺得可以嗎?
大概…… 可以吧!
可以的話,那就做一場好了。
你的影片配樂總有很多鋼琴元素,比如電影《花與愛麗絲》的《Fish in the Pool》,為什麼偏愛鋼琴的音色來輔佐影片畫面?
其實歸根結底一句話就是「我很喜歡」,如果非要說讓我說為什麼喜歡,我也解釋不太清。我很小的時候就很喜歡鋼琴的音色,從大學就開始在電影作品里面加入鋼琴曲了。
這部新片里,我找了鋼琴家中村由利子來彈奏我自己譜寫的配樂,我在年輕時就喜愛中村老師的音樂,寫《情書》劇本時耳畔一直流淌著她的專輯《風の鏡 Wind And Reflections》的音樂。可以說,我的音樂生涯受到了她的極大影響。
巖井俊二和鋼琴家中村由利子(左)
如果你可以選擇任意一個音樂人合作,不管是不是在世,你會找誰?
那應該是格倫·古爾德 (註:Glenn Gould , 1932-1982,加拿大鋼琴家)。
在《你好,之華》的配樂里,有一首曲子我取名為《殘象》。創作的時候,我一邊在 YouTube 上看著格倫·古爾德彈鋼琴曲的視頻,一邊寫出了這首配樂,所以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很想請他來彈我所譜寫的音樂。
你本人為《你好,之華》配樂的靈感來自哪兒?
這部電影的配樂都是從電影畫面中產生的靈感,倒也不是說突然一下子就有靈感了,而是我會一邊看著電影的畫面,一邊在尋找感覺,「哦是這個場景!」然後我就立刻在鍵盤上尋找符合這個場景的音符了。平時我很難有時間這麼大量地去作曲的。
《燕尾蝶》里沙啞女聲 Chara 的 「My Way」 成為了經典曲目,這次你找了周迅唱主題曲,你對沙啞的嗓音情有獨鐘嗎?聽說你們之前就私下一起唱過 KTV?
這次讓周迅來演唱主題曲,的確是我的想法。與其說是她的聲線獨特,不如說還是因為她本身是主角,也是整個電影最關鍵的人物。在電影中,她飾演的是一個普通人的形象,但音樂會調動出她在「普通人」之外的另外一些氣質,會讓她電影中的形象更豐富、更多面化。
現在最常聽什麼音樂?
我喜歡的音樂種類其實比較多,古典也聽,最近的流行音樂也聽。我最經常聽的是1970年代的日本民歌,因為那是我小時候就常常聽的音樂,音符響起來的時候,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覺得整個人很平靜。
這次的演員是幾位很有分量的中國演員,你安排角色時依據的是什麼?
在我最初決定拍《你好,之華》的時候,周迅是我腦海中最符合「之華」這個角色的演員,我最早看她的表演是《蘇州河》,非常喜歡。很高興她拿到劇本後就答應來演。周迅就像是和我一起完成這部電影的夥伴,她對於之華的表演和理解,豐富了我對於之華這個人物的想像。
在選擇其它角色演員的時候,我也會去看他們以往作品,如果可能的話,會盡可能和他們見見面,聊聊天。演員的選擇上,中國團隊幫了許多的忙。這個戲的演員都非常出色,很清楚自己的長處,在現場無論我拍多少條也不會有怨言。
《情書》之後,你又一次拍了部關於信的電影(這部電影的英文名是 「Last Letter」),你對信有情結嗎?
在拍攝《情書》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用信通信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而到了二十幾年後我拍攝《你好,之華》時,信似乎已經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拍攝一場兩個小女生寫信的戲時,我問睦睦(鄧恩熙),你寫過信嗎?她回答說沒有啊。非常輕描淡寫,非常正常。但也正是因為現在好像誰都可以親易的聯繫上另一個人,我覺得在這樣一個時代,創作一個「信」的故事反而更有趣。就像是把人扔到了一個無人島上面,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你好,之華》的英文名 「Last Letter」,成為1995年的經典作品《情書》(Love Letter)的回聲
你也發表了很多文學作品,是更享受寫小說還是更享受拍電影?
寫小說真的很不容易,寫的時候是很享受的,但是寫完之後的校對工作真的很枯燥,要去檢查這些字有沒有錯啊,那句有沒有寫好啊,真的很不容易,就這一點來說的話,拍電影好像不存在這個問題。
關於用兩個形式講述同一個故事的問題,我覺得電影更像音樂的感覺。可能因為小說就是語言的表達,從頭到尾都必須要靠文字去表達,雖然電影也有台詞,但是和小說還不太一樣。音樂又是音符的形式,所以雖然是同一個故事,但是電影、音樂、小說都各有不同。
人們說你二十多年來拍的都是同樣的主題,你怎麼看?
我現在拍的東西,和二十幾年前拍的也沒有太大差別。不用說我的電影,就連我的樂隊都是從我的學生時代起就喜歡的風格,一直沒變過。我並沒有刻意選擇某一種類型的電影,只是拍自己想要拍的主題。
如果要你必須從世界上刪除掉一部自己的作品,你會選擇哪一部?
(巖井跟日語翻譯確認了三遍這個問題,臉部僵硬地沉思了五分鐘)
雖然沒有想要真的從這個世界上刪除掉某個作品,但是的確有不想給別人看的作品…… 那都是上學時代創作的一些作品。(註:大學時期,巖井加入了電影研究社團,陷入對電影的癡迷,把自己打工賺來的錢幾乎全花在了膠片上,因為拍電影是燒錢的工作,幾乎沒有收入的巖井那時還被馬子甩了)
有人看過那些作品嗎?
學生時代的朋友們是看過的,唉。幸好其他人都沒看過。
作為清新和文藝風格的代名詞,你最喜歡的暴力元素是什麼?
說起來,我很喜歡日本的漫畫《暗金醜島君》,是一個有關收高利貸的男人的故事。
《暗金醜島君》自2004年開始在漫畫雜誌《BIG COMIC SPIRITS》連載,聊的都是人性黑暗面,揭露了「差別社會」、「底層勞工入不敷出」等社會問題
漫畫的作者真鍋昌平先生是我生活中很好的朋友,他比我年輕很多,但我非常尊敬他。這部作品目前還在連載中,明天最新的一期就該更新了,好期待啊!可惜我人在中國,現在還看不到。
這部作品中會有暴力的成分,但是里面人物的生存狀態才是最吸引我的。這部作品在日本被拍成了電視劇,還被拍成了電影,我也看了那些影視作品,其實我平時不會去評價其他的電影電視作品,但是跟漫畫原作相比的話,電視和電影還是有差距的…… 作為一個原作的忠實粉絲來講,我還是覺得漫畫原作最棒!
(其實我們這邊也能夠同步看到…… 算了) 感謝巖井先生的安利,希望你能早日看到漫畫的更新!
《你好,之華》於11月9日在全國上映
//作者: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