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8年是大陸鄉村振興元年。規劃機構從辦公室走進田野;旅遊企業向鄉村布局;地方政府謀求產業扶貧新模式;公益組織探索可復制的鄉村發展路徑……旅遊遇到扶貧,有機遇也有挑戰。 幾天前,國家主管人再談鄉村振興戰略,強調因村制宜,切忌貪大求快。旅遊扶貧助力鄉村振興,如何防止「走彎路」?求知欲強烈的新旅界找了很多大佬蹭茶喝,也走訪了很多典型的旅遊扶貧項目,國慶七天,一天一篇,旅遊扶貧年度調查專題陪您在思考中歡度國慶! 文/忻運 山水秀美、文化底蘊深厚的傳統村落,是中國農耕文明留下的最大遺產。近一二十年來,農村人口大量流失、鄉村面貌被任意改造,傳統村落面臨快速消失的困境。中國自2012年起搶救性地啟動傳統村落保護工作以來,住建部分4批將4153個有重要保護價值的村落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傳統村落在貧困地區分布相對較多,貧窮仍被認為是傳統村落保護的最大困難和許多問題的根源。因此,旅遊扶貧與傳統村落保護之間存在較多的契合點,但生硬的旅遊開發,會對傳統村落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
由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多家單位組成的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規劃團隊,正在探索具有可操作性、契合當地情況、集聚多方力量的傳統村落保護與可持續發展路徑。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盧暉臨是團隊成員之一。盧暉臨在歷史社會學、農村社會學與社會學方法論領域有相當豐厚的研究積累,長期關注中國農村發展、鄉村變遷。
從社會學角度,盧暉臨為旅遊扶貧這個話題提供了一個值得深思的視角。
保護與發展的關係是複雜的
新旅界:如何理解農村地區和農村人口的貧困?
盧暉臨:現在的貧困問題,最主要還是發展不均衡的後果。這種發展方式是以城市為中心的、市場經濟的發展方式。以城市為中心造成農村的生計空間不斷被壓縮,市場經濟的發展方式使得在各方面相對弱勢的人處在比較落後的境遇中。我們今天看到的貧困問題,主要分布在農村、在身體及受教育程度等方面相對薄弱的人群中間。
新旅界:傳統村落選擇發展旅遊產業脫貧致富,這其中會存在什麼樣的問題?
盧暉臨:傳統村落一般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無論是建築、空間還是保留的民俗及生活方式,都有一些傳統元素。這些村落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確實有一些可供開發的潛在旅遊資源,這是他們在新時代的發展機會。傳統村落基本是農耕文明產物,在現代社會的發展方式之下,村莊按原本的生計方式,發展升級空間越來越窄,旅遊確實是一個新的方向。這其中也有很大錯誤。
傳統村落的發展,它的出發點和最終目標是什麼?我個人覺得,對於村民來說,最急迫的是要解決眼前的生計。但從長遠來看,無論是從符合我們這個社會和國家的長遠目標的角度,還是從村莊長遠發展的意義來說,是把這些村落所保留的傳統在新時代里激活和發揚光大。
應該說,旅遊一開始可以起到比較積極正面的作用。在目前這樣一個城市化和市場經濟的大潮下,傳統本身處在走向自然衰落的過程中。這時候旅遊的介入,幫助我們把傳統的民俗和生活方式挖掘得更豐富、完整,展示給外面的人,能夠增強當地人的文化自信和自豪感。
但是如果因為這樣的理由,把民俗從村民原本的生活當中脫離出來,把原本嵌在村莊的大生活體系中、為村民服務的民俗剝離出來,一遍一遍圍繞旅遊和創收的目的去展示給外人,當你這樣做的時候,民俗里面所保存的傳統精神實際上是在不斷萎縮的。所以說,旅遊和傳統村落發展的關係實際非常複雜。
善用旅遊資源,圍繞旅遊為村莊帶來更多經濟收益,再通過經濟收益進一步強化村民的自信心和自豪感,進而強化村民自身生活的主體性和自成的格局。如果往這個方向走,旅遊就會發揮比較好的作用。但是如果不能緊緊地抓住這個目標,到最後,正在衰落的傳統可能本來只是自然衰落,旅遊開發反而加速了真正的傳統的消亡。
所以你會看到很多旅遊開發的村莊,到最後都是有傳統之形而無傳統之實。很多表演純熟的儀式,實際背後本來應該彰顯的傳統精神是缺失的。你想像一下如果有一天都像民族村里的佤族人那樣表演甩頭髮,會怎麼樣?這個儀式實際上完全和當地的生活生產系統脫離了。
新旅界:傳統村落及其背後的傳統精神,對於現代社會的意義是什麼?
盧暉臨:本來對於城市和農村來說,旅遊做好帶來的益處,是雙向的。城里人某種意義上離傳統的東西已經比較遠了,他到村里旅遊,給村莊帶入資源,在這里住宿、消費,能夠幫助當地百姓解決生計問題。另一方面,城市遊客可以在這里接觸、了解、體會日常生活中不太可能出現的、或者說已經非常稀缺的傳統,進一步去尊重和學習這些傳統背後所彰顯的精神。
但旅遊做不好的話,一方面村莊既有的傳統會被加速毀掉,另一方面城里人最後到這里也只是獵奇和觀光,不能真正地去了解我們曾經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去體會這樣一個村莊幸福的、高質量的生活,會失去學習和被教育的機會。
國家現在倡導傳統文化,近十年來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信號。這個大背景,是我們要從自己的歷史和傳統中找到支撐大陸現代化發展的基礎。我們也意識到了,這個大國有幾千年歷史,很難想像只是引入某種生產方式或是現代經濟組織,就可以讓這個大國做到所謂的現代化。
在這個大背景下你就知道,傳統村落的意義不僅僅是對生活在傳統村落里的人而言,它還可以讓城里這些逐漸遠離了鄉土和傳統的人有機會去體會和了解,去學習這樣一種生活方式、這樣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讓我們未來的社會重建可以多一些選擇。
新旅界:如何在現代社會里讓傳統得到激活和發揚,但又不失去其根本的內核?
盧暉臨:傳統不是人為定義的東西,沒有人可以用一套方式保證中國傳統是千年不變的。包括我們現在所理解、所認為的中國傳統的內核與實質,其實也是我們對於歷史的觀察。從這個意義上說,有些我們認為的傳統只是在某些特定條件之下的歷史選擇,基於過去的技術、條件、人際關係而表現出的一種行為方式。
你會看到雖然很多東西變了,人們從鄉村搬到城里、人口也高度流動,有些東西仍然保持了很強的韌性。這些東西是我們從歷史中觀察到的、認為可以讓中國人有別於歐洲人、美國人或者日本人的一些特點。
沒有人有權力來定義傳統,或者讓傳統不變。傳統的變化是正常的,隨著時代的發展變化,它要有革新。但是我們說傳統的傳承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對於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國,憑空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一個新的基礎,不可能馬上長成參天大樹,從社會和文化變遷的規律上來講,這是不成立的事。這棵樹一定要紮根在自己的土壤中吸收養分。
發展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
新旅界:農村很多現代化的變化,也是出於農民對於美好生活的追求。部分旅遊扶貧案例,雖然體現傳統的方式是比較形式化的,但的確起到了較好的扶貧效果,對於這一點該怎樣理解和看待呢?
盧暉臨: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講,經濟發展只是其中一維。發展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經濟發展、文化自信、和諧的社會相處之道、健全的社會組織等等,不能僅以經濟收入來衡量。
對於處在貧困中的人群,提高收入或許是現階段最核心、最重要和最迫切的需求,這時候我們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提高村民的收入上。但還是要評估其它方面帶來的後果是什麼。如果這個後果是使得原有的民族特色、原本這個民族最值得自豪的東西都受到破壞的話,那有沒有能讓當地人收入得到提高,或許慢一點,但從整體多個維度來看,對於村子更好的選擇?
以生硬的方式開發旅遊,破壞一個村落團結的氛圍和原本的生活方式,這個代價到底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實際上是非常需要思考的。可是人一旦進入旅遊開發進程中,他的選擇空間就會非常有限。過度的旅遊開發,當事人回頭再看的時候,實際也會感到很無奈。他會意識到有很多東西和過去不一樣了,丟失掉了,也回不去了。
在這個過程當中,作為設計者也好、協助者也好、政府部門也好,在這方面就要非常慎重和小心。在聽取當地人意願、協調多種需求的前提下,把不同的方案展示出來,尋找一個多數人在結合眼前、中期和長期的需求、充分考慮之後可能會做出的最為合理的選擇。
新旅界:傳統村落保護性發展項目實踐中會遇到哪些困難?
盧暉臨:今天的村莊,它里面的人群並不單一,人們的訴求也不完全一致。今天的村莊里有留在村里的人、已經比較固定地常住在城鎮的人、外出打工經商的人,這些不同的人關於村莊發展都有一些自己的期望,他們在村里擁有的資源也不完全平均。今天的村莊也是一個高度分化的空間、高度分化的人群,怎麼在里面尋找一個公約數,來形成一種新的合作,實際上是現在面臨的一個很大的挑戰。
除此之外,今天面對一個傳統村落的時候,還有多方的力量。來自政府部門的力量,包括縣政府、鄉鎮政府、村支兩委,外部有一些瞄準旅遊開發的資本方。我們要在這多種力量中間尋找一個空間來做到符合村莊長遠利益、兼顧村莊多元人群的訴求的最優方式。
如果我們今天只保證了其中一個單一的目標、強調某一方,甚至最理想的說法,符合了村民的最大利益,整個規劃項目可能就難以實施,所以還是會做一些平衡。我們的方向很明確,一定希望以村莊為主體,讓村民獲利,同時符合國家傳統村落保護這樣一個更大的目標。但具體採取什麼樣的手段,就要考慮多方力量和不同的訴求,尋找一個現實的解決辦法。
成功案例的共性
新旅界:傳統村落保護里相對成功的案例有沒有一些共性?
盧暉臨:從我們的角度看,成功案例的共性,都是村莊本身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動員,村莊與村民的主體性得到確定,這種情況下,村莊的社會自組織比較發達,自身有比較強的動員能力,能夠通過協商去解決村民內部的一些分歧。
剛才提到,村莊本身人群的訴求也是不一致的,如何從中尋找公約數,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村莊自身的習俗規範。村莊有他自己的一套方式來解決問題,我們從外面只能作為推動者和協助者。你會看到相對比較成功的村莊,基本在這一方面做得比較好。當然他也需要外界的一些投資,外界的宣傳和資金的投入,這些做到的可能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成功。
像京郊的古北水鎮,從商業上講是成功的,但司馬台村的村民和它早就沒有關係了。整村的人都已經遷到周邊去,每次經過司馬台村的時候他們會說,噢這個是我的家,但古北水鎮的成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採用以村民為主體的方式來發展,僅僅從收益上也許達不到現在的效果,但從長遠來看村民能夠得到的東西更多。現在能夠看到的效果是,村民搬到了開發出來的新司馬台村,每個人在那里分到了一兩套房子,這可以理解為物質收益。從長久的經濟效益來看,古北水鎮也的確帶動了周邊的一些民宿。
但更重要的不在這里,重要的是司馬台村作為原本的一個共同體,經過搬遷之後,很大程度地被削弱了,村莊原本內在的有機的整體被打散了。但古北水鎮至少商業上是成功的,村民還是能夠有所得益,而有些地方則連物質收益都非常有限,同時付出很大的社會代價,那當然是最失敗的情況。
新旅界:以村民為主體的發展過程會慢一些,是否會受到來自政府的壓力?
盧暉臨:政府的關注其實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受到政府關注意味著政府也會投入,政府一旦有投入就會有要求,希望盡快出成果。那麼什麼樣的方式見效最快呢?引入大資本就是最有效的方式,它可以馬上建起很多旅遊設施,做很多大規模的、現代化的、效果很好的民俗表演,但實際也有可能遏制了這個村莊建立起內在的主體性的機會。
但另一方面,完全沒有政府的關注和支持,完全靠村莊自己摸索和努力,在今天很多地方也不現實。所以政府可能也需要思考,他的支持和關注怎樣能真正對傳統村落里的人有利。
新旅界:資方對於回報也有要求,會給村莊帶來怎樣的影響?
盧暉臨:今天傳統村落的發展,哪怕這個村子已經建立起內在的主體性,也不太可能完全離開外來的資本。資本總是逐利的,這很正常。但當村莊的主體性確立、當你有一個比較完善、強大的組織架構之後,你就可以和外來的資本博弈。在村莊沒有建立主體性的情況下,村莊無論是眼前的收益還是中長期獲利的機制,都會被壓到最低,這是注定的結果。如何讓資本變成更友善的資本,這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村莊自身的地位。
當村莊自身的談判能力也建立起來的時候,村民不會為了一點眼前的物質收益就把自己的生活和家園犧牲掉。實際上很多鄉村旅遊開發的結果就是從當地人的家園變成了外人來旅遊、觀光、獵奇的所在,這是很多甚至商業上很成功的傳統村落的命運。
但是如果一個村莊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一開始的時候慢一點,通過這個過程看到村民自身的生活在變好甚至變得多姿多彩、更加豐富、有了一些新的變化,同時收入也跟隨主體性的建立在提高,自信心在逐漸增強,那麼最後在生活與物質收益這兩個目標之間,村民會有一個更合理的排序。
經濟收益本來是一個工具,是為了讓人更好地生活,但是吊詭的是,往往在收入非常低下、處在匱乏狀態的時候,人會把這個工具當成是目的。這也是我們團隊在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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